从谦府后门出来,是条小巷子,穿过小巷子走到头,是京城最为繁茂的前门大街,今儿既是寒冬以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又是除夕夜,所以大街上人潮拥挤,各种商品吃食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百姓们大多盛装出门,看景游街,个个笑脸盈盈。
我跑得气喘吁吁,叉着腰扶着糖人摊旁竖起的竹竿,笑着转过头去看离我仍有数十步的十三阿哥。
他单手扶额,另一只手拽着一根大红色的飘带,无计可施地看着我,边走边回头,“又不是做贼,你跑什么?”
他一脸难以掌控全局的表情,说着不是做贼心虚,却满脸都写着做贼心虚。
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哈哈大笑起来:“你快点啦,待会儿那个老太太追上来了。”
他紧咬着嘴唇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那回事儿之后才说道:“一个玉佩换了她这根三文钱的飘带,还追,除非她傻了。”
“你没听她说吗?她可是觉得你那个玉佩一文钱都不值。”
十三阿哥再次扶额,他闭着眼睛狠狠叹了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怒气:“那个玉佩……是云南王的赠礼,至少也值三百两银子。”
我无所谓的挥挥手:“谁让你不带银子出来的?”
“我带银票了。”他咬着牙恨恨道,“所以说,谁让你非要这个廉价的飘带。”
“好看呐”,我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拿过飘带,“这是干什么的?系在腰上的吗?”
十三阿哥差点没被我气死,他说道:“你连这个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死活就要,这是汉人姑娘打扮时系在头上的发带。”
“正好”,我顺手将它塞进衣兜里,“蔺兰姑姑给我梳的这个头就缺根发带。”
他无奈道,“这个飘带是用麻线织成的,太劣质了,你真想要的话我带你去瑞锦轩看看。”
我摇摇头,“就这个好,三百两的飘带,只怕瑞锦轩也有不起。”
我俩都笑了起来,太阳西斜,橘红色的暮光将糖人摊上的糖人照射得晶莹剔透,黄灿灿的十二生肖闪着金光,让人垂涎欲滴。不知不觉已逛了这么久,本来十三阿哥是打算玩会儿就去后海赴十四阿哥的约,可拗不过我,只好随我沿热闹的前门大街逛到了现在,我没好好吃晚饭,这会儿又觉得饿了,拉着十三阿哥非要他给我买一个。
十三阿哥执意不从,护住琥珀袖扣,生怕我再抢了去换个糖人回来。
“带你去个地方。”他不由分说拉住我朝北走,我却眼巴巴看着那几串又好看又好吃的糖人愈行愈远。
‘彩竹坊’,我仰头望着这几个烫金大字随十三阿哥走进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店铺,这里五彩斑斓,装饰别致,原来是间伞铺,屋顶垂挂着纷繁多样的油纸伞,博古架上也放着很多,伞骨轻盈,伞纸薄厚适中,伞柄上刷着桐油,清亮崭新,伞面样式各色,有花鸟、山水、人物,甚至还有脸谱和青花。
我看得呆了,没有注意到十三阿哥是什么时候递了一把油纸伞在我手中,杏色伞柄,蔷薇色伞面,伞面上用细细的笔锋勾勒出了一幅雪景,皑皑白雪染遍了山涧河边,被雪覆盖着的草原上偶有一两处绽放着绿色的影子,远处的雪松林勾出草原边角,一座赤红色的大轿由十八个人抬着,出现在雪原正中,其后跟着衣服上盖满了雪花的送亲队伍,一个怀抱琵琶,身穿大红貂毛散花袍的美人儿走在大轿最前方,她微微回头望着来处,略显悲伤的表情与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格格不入。
好一幅妙笔精墨的昭君出塞图,何人会在一幅伞面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碰褶了分毫。十三阿哥背靠在柜台边,从怀里拿出整整两张银票递给候在一旁的店主,然后对我笑道:“给你买。”
我感动的就差热泪盈眶了,想起上次在小摊边为了一把几两银子的伞差点折断了我达瓦公主的腰,还一次都没用就丢在了大理院,现今这把伞一看就价值不菲,潇洒的十三阿哥往那儿潇洒地一站,还开口就给我买……
我怔怔地说:“你还记得我把伞丢了?”
他很温柔地笑了:“那晚哭啼啼地说了半箩筐关于那把伞的话,不记得也难。”
我抱着伞不撒手,很关心收了银票的店主,“他给了你两张银票,你不找钱吗?”
店主眨眨眼睛,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十三阿哥哑然失笑,拉住我的手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从‘彩竹坊’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了,街两旁亮起红通通的灯笼,照亮了地上的积雪,映得每个人的脸庞红灿灿的好不喜庆。燃放烟花爆竹的小孩子也穿着崭新的棉袄从各家各户蹦跳出来,热闹欢喜的笑声回荡在天际。
‘彩竹坊’隔壁是幢三层小楼,比左比右都华丽一大截,挂着的红灯笼也要亮堂很多,门口站着两个黑衣壮汉一脸凶相,二楼的阁台上却传出些莺莺燕燕的笑声,我抬头看去,几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倚栏而立,身上衣衫却轻薄得很,我都为她们抖了抖,她们的头顶上挂着一块大匾,上书‘相思醉’三个字,这名儿好熟……我像木头一样呆立半晌,“这是什么地方?”
十三阿哥原本走在前面,听闻此言笑了:“你不必知道也可以。”
说巧不巧的,钱晋锡搂着个绿衣女子正好走到二楼阁台上来,与我碰了个眼对眼面对面,他略一愣怔,“小师妹?”
那绿衣女子长相清秀妆容却艳丽,依偎在他怀里像融化了的冰块似的无肌无骨,衣着有些暴露,雪白的脖颈毫无遮拦地露在外面。
我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这是……妓院!
相思醉就是妓院……这样的认知让我走了很远都没缓过神来,嘴巴一撇要哭出声来了,十三阿哥拉住我:“怎么了?你大师兄嗓子都叫哑了你也不理理他。”
“我像她们吗?”我拉了拉棉袍的系扣将脖颈拦的更加严实。
“谁?”
“你们半月楼的人竟然说我是相思醉的!”我差点要哭出来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们夸你呢。”
“哪有这样夸人的!”我不依不饶。
他笑坏了,刚想开口,却目光一转,看着街角处笑意顿收,还皱起了眉头。
我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黑衣人影踉踉跄跄地闪进一个黑漆漆的胡同里,紧跟着后面跑过一群慌慌张张的大理院侍卫,他们没有看到黑衣人的踪影,径直往前去了。
“抓小偷呢!”我话音刚落,十三阿哥便加快脚步,朝着胡同走去。
胡同口有个面摊,热腾腾香喷喷的面香飘进胡同里,使得阴暗潮湿的胡同深处添了几分温暖,这里黑漆漆一片,地上的积雪很厚,两边围墙撑起老高挡住了月光。我紧紧跟在十三阿哥身后,不免有些胆怯。
“唰”地一声,闪着寒光的剑突如其来地朝我们劈过来,十三阿哥护住我往墙边避过,持剑人没有继续,反而重重的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我惊魂未定,十三阿哥却一个箭步上前,试探那人的鼻息。
黑衣人与四周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他趴在地上,蒙着脸,四目紧闭。
“还活着。”十三阿哥松了口气。
我奇怪十三阿哥对一个陌生人竟有如此反应,便凑上去仔细瞧了瞧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却心里一凉,从头到脚都如寒冰冻住一般,竟然是秦诺!
十三阿哥半蹲在他身旁,探了他的脉搏,然后顺着脖颈往下,轻轻撕开腹部的衣服,就算是被浓重的夜色包裹着,也还是看得出来那里全是血。
“秦大哥”,我压抑着恐惧轻声喊。
“是剑伤,直接从腹部刺入,伤口很深,失血过多昏迷。要是没有遇到我们,他死定了。”
“现在怎么办?要不带他回临水小筑吧。”
“你半夜带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回家,行吗?”
我答不上话来,踌躇道:“那要不去半月楼?”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想也没想就去扯十三阿哥身上的棉袍,他拦住我,“你要干什么?”
“你总不能就这样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吧。”
他差点惊掉了下巴,“我什么时候说要背他了?还有,那是我的天蚕丝金线**纹披风,是谁都可以披的吗?!”
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已,秦诺躺在“秀水药庐”的里间床上,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依旧昏迷不醒,一位长着白胡须的圆脸大夫正在试图给他喂药。
十三阿哥斜靠在窗边,极不情愿地将那件号称‘天蚕丝金线**纹’披风嫌弃地丢在一旁,对我说道:“你不是饿了么?吃点东西吧。”
正说着,只见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孩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打扮普通,但容貌惊人,一身翠烟色的织棉短衫和鹅黄长裙将她高挑的身材凸显出来,乌黑如泉的长发垂到腰间,双耳坠着银珠子,耳后取一络秀发挽成蝶状,由一根淡紫色发带系着,垂于胸前。她脸蛋白皙,眼眸清澈,未施粉黛,却深眸柳眉,唇红齿白,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女孩腰间挂着一颗金色的铃铛,一步一响铃,她将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托盘里盛着一碗面,上面还撒着葱花,闻起来香极了。
“秀水,你过来。”白胡须大夫唤道,“病人在发热,你去取一枝桂枝给他含着。”
给我端面的女孩点点头,便又出去了。
“发热?”我忙问道,“老爷爷,秦大哥会没事的吧?”
白胡须大夫放下手中的药碗,笑道:“虽是重伤,也流了不少血,幸亏你们及时送来,能保命。”
十三阿哥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坐下,他亲手把那碗面端到我面前,说道:“秀水煮的面很好吃,吃一点。”
刚才的事都还没完呢,我狐疑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特别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他转脸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距我仅有咫尺,黑褐色的光圈清晰可见,眼珠里映出了我在找事儿的脸庞。
“别找事儿。”
“我不,”我耍赖,“你跟钱晋锡那个坏蛋那么要好,是不是常常一起去逛……花楼。”说妓院不太文明,我借用了一下萨梅的说法。
他眯起眼睛,“要不是我什么人都认识,找谁给你救你的秦大哥?”
“喂!”我瞪大眼睛,“你也要救他的好不好?”
白胡须大夫收起银针包,端着药碗站了起来,“老夫姓苏,你可以叫我苏爷爷。还有啊,也有病人因为不堪其扰不想活了的。”说完便笑眯眯地走出去,顺便关上了暗门。
我吐了吐舌头,竟然被他听见了。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的秦诺:“今夜可真是个好日子……”
秀水煮的面果真好吃,比起杜自芳强行让我吃的那些‘佳肴’好多了,吃点东西下去后我的思路清晰多了,突然想起刚才追秦诺的那些人分明是大理院的人,心口一紧,“你说会不会是钱晋锡为了报复他……”
“不会,”十三阿哥断了我的猜测,沉吟道:“董眉病了,卧床不起,他的姑爷却在大年三十中了柳叶剑的伤……”
“柳叶剑?”我一脸茫然,更恼火的是董眉病了卧床不起他竟然都知道!?
他突然示意我不要出声,紧接着便从院门口传来急切的“砰砰砰”敲门声。
“今晚有刺客受伤逃脱,所有医馆例行检查。”
“检查可以,不要弄乱老夫的药就行。”苏爷爷很冷静,从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慌乱。
我们躲在‘秀水药庐’的暗室中,暗室藏在药架后面,不知内情的人是很难发现的。我屏气凝息,听着外面的人进进出出。
“梦烟……”安静的暗室突兀地发出沙哑的嘶吼,还伴随着阵阵咳嗽声。我被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外面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觉,通通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四处一片静谧。我赶在秦诺继续发出声音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十三阿哥已经拾起了桌上秦诺随身带的那把剑。
“嗯?”仿佛是钱晋锡手底下那个叫作闫奇的声音,他边说边循声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谁在里边?”
我吓得脸色惨白,秦诺重伤濒死,若再被大理院抓了去,不用动刑他都死定了。
“吱呀”,是前厅通往后院的那道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传来秀水姑娘身上挂着的金铃声。
闫奇停下前进的脚步,只听苏爷爷开口道:“秀水,病人怎么样?”
“是秀水姑娘?”闫奇毕恭毕敬的声音倒让我有些奇怪,他问道,“这么晚了,还在照顾病人么?”
听起来,他们都是相熟的人,我看了看十三阿哥伫立在门边的清冷背影,他和钱晋锡交好,却又不像会逛青楼的那种人,他整天不是呆在沐夕宫就是呆在半月楼,又怎会认识民间的大夫苏爷爷和长相绝不普通的苏秀水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我一无所知。
“里间是个患了肺痨的病人。”苏爷爷说道。
只听闫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就不打扰了。”
我正松了一口气,听得脚步声往外退的时候,突然一个张扬的声音从外面由远至近响起:“秀水,好久不见,又美了。你不知道,我天天见那些庸脂俗粉有多失望,冷不丁看见你,还是觉得人间自有美人在。”
我无奈地翻翻白眼,刚才钱晋锡还在温柔乡流连,转眼就来这儿了,当真是出大事了。
十三阿哥却比刚才还要紧张,他回头示意我捂好秦诺的嘴,万不可再发出任何声音。
苏爷爷接过话来说道:“钱大少爷,今晚是除夕,秀水回药庐陪我这个老人家过节。”
钱晋锡笑道,“今夜后海有宴,要不我带秀水去看看。”
苏爷爷笑:“十三阿哥没说话,您觉得合适吗?”
“……”钱晋锡没说话。
苏爷爷接道:“那老夫就不送了。”
钱晋锡可不是闫奇那种好打发的人,他窸窸窣窣地走到药柜前面,像是信手取下药柜里的一篮子药,蹭在我们的暗门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在煎药啊?”
苏爷爷答道,“是,有个患了肺痨的病人住在后院。”
“这样啊,”钱晋锡沉吟道,“可我怎么闻着这药味儿像治外伤的?”
我心头一紧,钱晋锡果然不像看上去那么没用。
可只听苏爷爷哈哈大笑起来,“钱少爷什么时候对医理感兴趣了?这药味儿是鼎鼎有名的北沙参,如果用它来治外伤,只怕人死得更快,钱少爷还是不入门儿啊,如果有意转行的话,老夫愿意助一臂之力。”
钱晋锡不高兴了,但也很忌惮,只听他无趣的说道:“秀水,改天我再去潭柘寺看你。”
原来这臭小子是在诈苏爷爷呢!我就说嘛,他懂个屁的医理啊!
十三阿哥如释重负地放下剑,而我的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秀水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她去哪里要你说话……”
十三阿哥对上我的目光,没有解释,或是根本不想解释,正好秦诺再次痛苦的呻吟起来,打断了我和他沉默的对视,他走到床边盯着秦诺:“董梦烟?”
我不高兴,你哪只耳朵听见他叫‘董’字?
“董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十年前可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就叫董梦烟,她善舞,当年凭一曲《白纻舞》艳惊水寰厅,皇阿玛都知道她,还封了她一个什么‘飞燕仙子’的名号。我们那时候还小,不认识,四哥他们就知道了。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人吗?”
我摇摇头。
十三阿哥冷冷一笑:“她如今是太子的宠眷。”
我一头雾水,“太子的宠眷和秦大哥有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看着痛的满头是汗的秦诺:“他的年纪应该和董梦烟差不多,娶了人家的妹妹,却满口梦话都是姐姐,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