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州的娄氏家主曾随先王四海征战,先王登位后娄家家主封侯世袭,娄氏家主谨遵先王遗诏,娄氏一族世代拥护越王室。只是燕云虽属越国,却算是外族人,是早年越开国皇帝为扩大疆土将燕云攻下。娄氏家主欲巩固娄氏在越国地位,上书请旨联姻,而宗室之中无适龄女子,便选了时任右丞苏见青之女苏尔容嫁与娄家长子。娄岐南原有一妻,只是诏书刚下,不到三日便病殁了。
她记得曾有传言称娄氏长子与妻子恩爱非常,她那时正在王宫里面见王后,王后得知此事后倒是沉默半晌,却又轻叹了三声“罪过”。
现在想来,那夫人的死并非是天命之意,娄岐南只怕是对越王室恨之入骨。
她一想起越西,眼前总是她挺着单薄的身子独自立在城门上的场景,众多公主之间,越西是唯一一个随越王从江南嘉陵一步一步入住越宫的公主,受尽宠爱也尝尽苦楚。若是如其她公主也就罢了,安心在王宫里待到及笄嫁人,即便下嫁,也是贵族之家,又承着公主的名头,在夫家总会让人礼让三分不是?可越西承的是“承阳”的名号,越王毫不掩饰对承阳公主的重视,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要卷入无数的是非之中。
越西刚过十五,虽说宫中有教习骑术的老师,可京都离柳城足足四百余里,连她这个常年习武之人都吃不消,越西如何受得了?京都除却阿泽之外,实在无可帮衬之人,可如今要写信让阿泽带兵护送只怕也来不及了。从京都到柳城即使连夜赶路也需两天三夜,那送信人来回已过六天,越西该到了,她即刻上马,前往柳城毗岵山。
毗岵山地势复杂,灌木丛尤其多,藏人容易,找起人来却非常麻烦。她在夜里到达毗岵山,在灌木丛中隐着身子找了一夜也未发现有人影。她越找越害怕越西遭遇不测。终于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在灌木丛外的大片空地上发现了动静。
越西在与一队兵马对峙,左手持剑,正护着身后的男子。那人似是身负重伤的样子,遍身是血,右手拿剑支撑着身子,勉强能站立而已。那人身上到处是伤痕,玄色的衣服已被划得不像样了,脸上的面具却完好如初。
她瞧见那人遍身染血的样子,忙去看越西,那小姑娘着了身简单的深蓝衣裳,如同半山腰上的采茶女,正要去茶园采摘今日最新鲜的嫩茶叶。只是那双手,一只拿着剑,一只沾满血。
见越西无恙,她才略微放下心来,转眼去瞧那骑在马背上正与越西相对的男子。那人约莫三十出头,长发高高束起,身形很是挺拔,腰上佩剑,双手却只握着缰绳,丝毫没有要防备的意思。这样看来,那人似乎没有将越西放在眼中。
那人腰上缀着一块青玉,玉上的雕花纹路她看不清,约莫是雕了字的。那块青玉的料子她认得,燕云的玉水分很足,晶莹通透,光下看来,由内到外通彻无暇。能佩得上这块玉的,是旭诚侯娄岐南无疑了。
确定了那人身份,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稍向丛林深处隐了隐,右手握紧佩刀。
“先王遗诏在此,尔等敢抗旨不尊?”她听见越西举起金黄色的诏书,朝那人喊着,声音有些发抖。
她瞧着娄岐南动也不动,正僵持着,娄岐南将原本握着缰绳的右手突然扬起来,身后的兵马蠢蠢欲动。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右手握紧了刀柄。
越西身后那人此刻却用尽力气站直身子,抬手握住越西举起的右手,轻声说:“回去吧。”
那人的声音清澈又沉稳,倒是不像濒临绝路的样子。
越西似乎也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那人微微抬头,直视马上男子,道:“我随你走,让她回去吧。”
娄岐南既然能亲自驾马千里到柳城来截住陈世子,必然不会给他留后路。娄家世代谨遵家训,娄岐南若非有绝对的理由,绝不会违反家训与越王室翻脸。
她见那人毫不闪躲,濒临绝境也不失气度,方才想起陈国世子在十四岁便做了越国的质子,囚禁七年,仍旧有如此气度,倒担得起“世子”二字。
娄岐南的右手慢慢放下,她躲在丛中看着,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却见娄岐南突然拔剑,直向二人砍来。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二人团团围住。
越西费力挥刀挡住直面而来的剑锋,许是力气太小,剑锋一偏,划伤了越西的左肩。
那人见越西受伤,挡了几次剑锋,突然提剑反手砍断马的前肢。那马嘶叫一声倒地,娄岐南不得不踉跄着下马来。
她见越西被围在中间无力抵抗,右手拔出刀来,就要冲出去了,却听见前方凌乱的马蹄声。
张百林带兵来了。
她昨夜未听见关都有兵荒马乱之声,张百林此刻出现在这里,大约是长晤默许的。
张百林提着长刀,带着千人精骑迎面而来。娄岐南的兵马没有准备,慌神的瞬间,张百林已打破包围圈,长刀一扫,鲜血四溅。
娄岐南许是未料想到张百林能出现在这里,所带的兵马本就不多,加上士兵们此刻已慌乱不堪,即刻便分清局势,上马撤兵。
张百林见娄岐南撤兵,才要收回长刀,一晃眼瞟见那人身后拿剑的越西,双手一扬就要砍下来。那人侧身挡在越西身前,张百林见状忙停下长刀,却还是划掉了那人的面具。
青铜獠牙的面具与那***容颜霎时形成对比,左脸被刀锋划伤,一串血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显得触目惊心。
她险些惊叫出来,是那天殿上的宫女!
“世子!”张百林唤那人。
越西直直地盯着那人的侧脸。她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震惊又失望,愤怒又哀恸。
他是陈国世子,越西大约是不知道的。
那人却没再回过头来,张百林命士卒牵了一匹良马,那人即刻便驾马往林中去了。张百林望了越西一眼,道:“原来是承阳公主。”双手作揖示意,算是行礼,带着兵马也即刻随陈世子走了。
留下越***地立在原地,左肩的伤口正涌出鲜血。伤痛让她支撑不住身子,倒在地上。
越西倒在地上,似是无力再站起来一般,然而下一刻却嚎啕大哭。
她在丛中隐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隐约觉得,越西同陈世子似有些不同寻常。她见越西在地上大哭,身子更显孱弱,实在心疼,忙跑过去。
“西儿,西儿,不哭了,岑姐姐在。”她抱着越西,想问问她怎么了,却见越西哭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渐渐地,没有力气了,断断续续的,也还是哭声。她将越西带回城中疗伤。
除却左肩的伤口外,越西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统共二十余处。左肩的伤口又长又深,需得缝合。随行的军医认出越西来,嘴上说着竭力而为,实际上谁也不敢在承阳公主身上动刀子。就这么互相推脱着,越西的伤势越发严重,头天夜里就发起高烧来,直到第二天傍晚也没见好转。最后是长晤提着一个军医的衣领,放出“承阳公主有事,所有人陪葬”的狠话来,那些个军医才哆嗦着缝合伤口。
第三日稍早时候,越西终于退烧了。连夜照顾的军医赶来告诉长晤,承阳公主左肩的伤口太深,怕是会留下伤痕。
长晤听后静默良久,挥挥手让军医退下了。她见那军医松了口气似的,来时步履沉沉,走时倒显得轻松许多。宫中人做事,从来只要主子不怪罪,管好自己的脑袋就是,哪个主子是如何结局从来同他们无关。在宫中,保命简单,只要不贪。
她去瞧越西时,越西仍昏睡着。床上的人儿脸色苍白,双眉紧蹙,似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忍不住用手去抚越西的眉,刚触到脸,却见小姑娘寻到依靠似的,依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
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得任她依着。看着越西的有些悲恸的神色,她忍不住心疼。那伤越西或许是不在乎的,只是那陈国世子,怕是绞进了越西的心结里。这结若是解得开,对越西是种放过,若解不开,怕这一世都要劳累牵扯。
越西在关都休息了不到半月就要启程回京都了,长晤忙着休整军队。张百林虽然撤兵,却并未班师回朝,三十万大军在陈国彭城休整,彭城距关都不到百里,**仍旧虎视眈眈。
越西离开时只与她见了一面,越西伤重时,长晤去瞧,越西那时虚弱得开口都疼。兄妹俩两年不见,没说上几句话。越西伤势刚有好转,她想着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可越西却连兄长都不见上一面就要回京都了。
入秋的天带了凉意,那姑娘披着件素色披风就上马了。
“岑姐姐。”越西唤她,愿长安。越西动了动唇,却无声。末了,冲她一笑,明亮的卷走了秋风黄沙的寒气,小手牵紧了缰绳,转身离去了。
还是那个中秋宴上的小姑娘。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眼睛却模糊起来。
西儿,愿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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