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虽比不得正经的名门大家,但每日晨昏定省都是有规定的,辰时三刻请早安,戌时三刻请晚安,只因沈清绝不比沈府正经嫡女庶女,加之黄氏与她关系一向不善,所以她便不用请安,单独安排在兰菱院内,月例以一等丫鬟偏上的规格给付,其余一切从简,并无特别规定,但明面上是这么安排,实际却因她身份卑贱,莫说例银,就是平常餐点也常常供不应求,若不是这次从沈颜武处得了一百两银子,她的日子只怕也一如往常,连一般的三等丫鬟都不如。
她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次能从沈颜武身上得到银两,却难有二三,一百两并不多,她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她必须另辟蹊径。
跟着沈清琪、沈清平一道,她的衣着略显寒酸,一身月牙白长衫,下套珍珠色湘裙,腰间以淡黄色腰带相系,手环青翠玉镯,头上除一根碧玉簪,再无过多装饰,但便是这般简朴,也实在绝美惊人,沈清琪也算是个美人胚子,但这般走在沈清绝身侧,无论姿容风姿都完全被比了下去,她自己心里也是暗暗赞叹,若是沈清绝穿着略加修饰一番,该是何等的艳丽倾城呐!
穿过一道石子路,绕过九曲回廊,再经过两个院落,隔着假山清池,远远便看到了那座华丽富贵至极的院落。
碧瓦金墙,飞檐斗拱,白玉台阶。凰飞院里外三层,左右各有抱厦耳房,倒座厅旁还设有四层高的楼阁,精致非常,两边设左右厢房,分别是杂役与丫鬟的住所,另有小隔间特别设置了通往地下的入口,放置酒酿、粳米等物。
这便是凰飞院,奢华有余、涵雅不足,一看便只是金银砸出来的俗物,仿佛一看它便知主人的德行,这也是黄氏惯来给人的印象,若不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沈清绝也几乎被她高超的演技蒙蔽。
“八小姐、十小姐、十二小姐到。”门外一衣着锦衣的丫鬟通秉着,眼皮微微翻了翻,一副不待见的神情。
门外五个丫鬟守立着,却没有一个有上前打帘的意思,沈清绝却不在意,轻轻将门帘挑开,走了进去。
沈清平低着头,随之而入,沈清琪则尾随其后。
一进屋,入眼便是各色插花方尊,宝瓶玉器,角门处放了一个偌大的白玉插屏,绘着一簇烈焰牡丹,一边是猩红色绣金边撒花缀璎珞大帘,沈清绝轻轻挑开,淡淡勾出一丝笑意,“母亲安,五姐姐好。”
黄氏坐在炕边,斜靠在翠绿色锁子撒花弹墨引枕上,穿着一身鹅黄色宝瓶纹滚金边襦裙,身上半披着金纱披肩,头发松松垮垮地盘着一个坠马髻,满插着金银簪,手上倒是干净,连一个玉镯也没有戴,这会子笑意浅浅,正和沈清芷说笑着,沈清绝的声音一落,那仅有的笑意也顿时消散,施粉的长脸上多了丝微不可察的晦暗。
“母亲、五姐。”沈清琪笑着行礼,沈清平也有样学样。
沈清芷冷瞥了一眼沈清绝,立刻笑着伸手向沈清琪,道:“妹妹坐这边。”
沈清琪神情淡淡,微微看了眼沈清绝,笑着走向沈清芷,坐到了她的左边,沈清绝则挨着她坐到左边,沈清平冷哼一声,对沈清绝坐在她的上首很是不耐,但她又不可能坐到沈清芷的上首,此刻又不好当着黄氏的面发飙,只好闷闷地坐到了沈清绝的下首。
黄氏一眼不看这三人,自顾地和沈清芷说着话,沈清芷也乐得孤立她们,和黄氏有说有笑。
沈清绝观察着黄氏的神色言谈,见她仍是不理自己,便知道她还在等人,而沈清芷昨日吃了自己的亏,今个儿却已经神色如常,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看来黄氏已经和她谈过了,能让她忍下这口气,黄氏的手段想来不简单。
这么一思虑,她倒是心下整肃,也不着急,任由丫鬟伺候着倒茶,自己闲适地品茗。
沈清平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双眼珠紧紧地盯着黄氏和沈清芷,拿着茶的手连连颤抖,引起了黄氏好几次白眼,她心里一吓,连茶也不敢拿了,一双手瑟瑟地放在双腿间夹着。
“老爷到。”外间丫鬟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清亮地喊道。
黄氏听此,便端正身子,理了理微乱的头发,沈清芷也正了正衣装,笑容面满地看着腥红帷帘处。
沈清平却是一个激灵,脸上一惊,似乎没想到沈颜武会来,紧张地不停绞着帕子,手心里估计也全是汗。
沈清琪淡淡一笑,目光抬上,那腥红帷帘风似地被人挑开,顾炎武一身深绿色长袍,提步而入,目光对上沈清绝时,微微一愣,随即笑意顿生,将目光转向黄氏。
黄氏笑道:“老爷上坐。”起身朝外喊道:“柳儿!”
一身材修长、通身碧绿衣的丫鬟挑帘探头道:“夫人?”
“厨房里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柳儿笑道:“差不多了,还差最后一道,现在便可布桌安排。”
“那快些吧。”黄氏坐到另一边炕上,对沈颜武道:“老爷可移驾?什么事吃过饭再说?”
沈颜武看到沈清绝,笑得合不拢嘴,忙忙道:“好好好,依你。”
吃过饭,黄氏让人撤了饭桌,便留沈颜武等人到东次间,几个人单独说话,只留柳儿一人在近旁服侍。
沈清绝一直审视着黄氏,她一向从不对自己假言辞色,如今不仅破天荒邀自己前来,还温色以对,这般姿态,恐怕不止是为了取悦沈颜武吧。
其实她不知内情,自从上次沈清绝遇害后,沈颜武对黄氏就一直积有怨气,尔后沈清绝在廊香榭故意透露了自己的境遇,更是让沈颜武对黄氏大为恼怒,黄氏为此很是心烦,昨日出了沈清芷大闹兰菱院的事后,黄氏对沈清绝恨意更深,但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可能再横生枝节,让沈颜武彻底对她寒了心,所以她便故意设下这个局,表面上好似是招拢沈清绝,有故意讨好沈颜武的嫌疑,实际上却是借此机会,当着沈颜武的面让沈清绝骑虎难下,心甘情愿地步入自己的局。
“今个儿你倒是想明白了,”沈颜武笑道,“便应如此,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家和才能万事兴嘛,以后便都应这样,再叫上方姨娘,一家人和和美美,我也想了想,觉得对这清绝丫头……”
黄氏知道沈颜武要说什么,面色不虞,冷冷道:“老爷严重了,去年便说好了的,今年八月份我们要举家迁入主宅,老太太最是个知礼守礼的,对嫡庶尊卑看得尤其重要,便是为了老太太的面子,为了沈府的体面,这规矩也不能乱。平日里晨昏定省,这府里的嫡女庶女都做得极好,便是那方姨娘,虽只挂了个姨娘的名,但身份在那,也尽到了姨娘的义务,平日里为我伺候饭食、请早安,从无缺失,如今断不可为了小情打破这府里的规矩。老爷在外忙碌,便是对此有所疏忽也难免,但既然许了我权利管这内宅,我便容不得一点沙砾。清平、清绝身份特殊,莫怪我严格,住在这府里已经算是恩惠,按理说,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在这沈府住着也实在人引人诟病,还平白给沈府添了污……”
“黄凤!”沈颜武拍桌大怒道,“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该是什么便还是什么德行!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转了性,没想到还能说出这等子话来!实在可恶!”
黄氏长脸一抽,面色皱起,本该说下去的话也生生吞了下去,沈清芷见了大急,忙道:“父亲莫急,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您听她说下去……”
“别说了!”沈颜武一下子站起来,吼道:“再说下去,不知还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我沈颜武的女儿,岂容这……”
“父亲!”沈清琪清亮的声音陡然一喊,也同时站了起来,哀劝道:“您便不是为着母亲着想,也为着八姐姐和十姐姐想想吧,母亲先说了那些话,若后面没有话来补足,那以后两位姐姐的脸要往哪儿搁?便是为了讨个公道,也应得让母亲说下去,否则姐姐们以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这话表面上好似为沈清平、沈清绝着想,实际却是为黄氏说话,沈清绝不禁神色一动,莫名地看向她,沈清琪一向沉静,从来不会在枪口上抢话,怎么这会子竟帮着黄氏?
沈颜武沉默了下来,隐忍着怒气,还是气愤地做回椅上,怒看向黄氏:“说!你继续说,今日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黄氏受了气,如何还有心思继续说下去,目光一侧,便瞥了柳儿一眼,柳儿领会,忙地噗通一声跪下,道:“夫人,您就说吧!您不是还特地准备了礼物吗?您不说清楚,老爷怎么会明白您的意思?”
沈颜武疑惑着,斥道:“什么礼物?”
柳儿刚要开口,黄氏便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柳儿一惊,但目的达到,便立刻颤颤起身,退了出去。
沈颜武将目光转向黄氏,神色中少了一丝暴戾,便听黄氏重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便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算是白忙活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