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中年忧伤》第十六章 当生活涨满压力又冻上冰霜时 免费试读
家里,侄女雅文和女儿蒙蒙正在堆乐高积木,一艘军舰的大半个轮廓已经成型了。
北京出差的江筱言还没有回来。
这段时间,雅文的情绪已经基本上恢复了,也许是她自己慢慢想通了,也许是谭月的心理咨询加快了她恢复的速度。从表面上来看,这个失恋的女孩子,已经从失恋的悲痛中慢慢在好转。
顾林溪突然很想给父母打个电话。
最近光忙自己的事了,不知道父亲的痛风和腰疼有没有好转一些,母亲的腿疼怎么样了。人一老,身体的各方面机能都退化得厉害,加上年轻时过度的劳累,父母的身体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全身没有不痛的地方,只有哪个地方比别的地方更痛才会被格外重视。父母这一辈子,除了辛苦就是操劳,到了晚年,好不容易看到儿女们的日子慢慢好转,他们自己却一天到晚要和疾病抗争。
电话上,父亲一如既往地说他们一切都好。父亲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很少说他们老两口的病痛,只有被追问的急了,才会来一句:“老了,都这样,这儿不疼那儿疼。”母亲在电话上又再三叮咛,说看天气预报金城下雪了,要他们穿好穿暖,出外小心,不要挂念他们。母亲没有上过学,每次能说的话差不多都是这些,这些最朴实的牵挂是一个农村妈妈能表达的最直白的东西。
蒙蒙因为急着要堆她的积木,所以只是和爷爷奶奶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把电话递给了爸爸。
顾林溪挂了电话后,心里多了一份愧疚。
电话上询问父母的身体,一般都是没有结果的。
能得到的回复也往往是与“一切都好”相反的东西。比起电话上虚无缥缈的关心,领父母定期做个身体检查才是最真实的孝顺。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满心愧疚。他暗下决心,等放了寒假,一定要抽个时间领爸妈去全面检查一下身体。
蒙蒙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对爸爸说:“爸爸,我姥爷今天下楼梯的时候,没小心从台阶上滑了一下,脚脖子都肿了,路都不能走了。可是姥姥姥爷不让我给你和妈妈说,说你们都忙呢。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给你说下比较好。是吧?”
“好孩子,说的太对了。”顾林溪真心觉得女儿已经长大了,会关心人了。他问:“蒙蒙,你没有告诉妈妈吧?妈妈在北京会担心的。”
蒙蒙依然忙着手里的活,头也没抬,她摇了摇头,说:“我没给妈妈说,妈妈那么远,说了也帮不上忙。”
顾林溪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说:“真棒!那你和姐姐好好玩着,爸爸现在就过去看看姥爷和姥姥。”
到了岳父家,家里弥漫着浓烈难闻的红花油的味道。
顾林溪先是查看了岳父肿起来的脚脖子,肿得很厉害。他坚持要带岳父去医院,可是老两口都说没有关系,不用去了。
岳母还开玩笑地说:“这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天天上下的楼梯怎么就能突然滑一下呢,这好在已经到了楼梯的最下面几个台阶了,这要是从上面台阶上滑下去,那肯定就得去医院了。”
顾林溪坚持要带岳父去医院,从岳父那硬忍着,但是依然能看出来疼的打颤的面部表情能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疼。
老两口拗不过女婿,就答应了。
顾林溪背着岳父从六楼到了一楼。这是一栋老式的住宅楼,楼梯有点窄,背个人走起来很不好走,再加上岳父是个大个子,这六层楼顾林溪走得很吃力。
从医院回到家,他又给岳父岳母叮嘱了一下药的剂量和用法,就被老人打发回家了,他们催他回去照看他们的外孙女蒙蒙。
顾林溪在回自己家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父母的浑身疼痛,想到了岳父那肿得厉害的脚脖子,想到了岳父岳母对他和江筱言的事事帮助。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他遇到了知书达理的爱人,也遇到了通情达理的岳父岳母。其实,这应该是相通的,只有善良的父母才会教育出善良的孩子。江筱言和她的父母都是他顾林溪人生中的贵人。是的,他们都是他的贵人,还有他那远在上海的小舅子,他们都是他的贵人。
蒙蒙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姥姥姥爷在带,这样才使得他能腾出精力来蹦腾自己的事业。
他又想起了丁元洲的话:“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有个病有个灾的,你这一个月几千块的待遇怎么支付得了?为家人做最好的准备和打算,随时有抵御风险的能力,给家人最大的安全感,才是一个中年男人最大的责任……”
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回复丁元洲,但是他的心开始为很多事纠结和矛盾起来。
江筱言从北京出差回来的时候,金城的雪已经化了。只有道路两旁的树上还或多或少挂着一些残雪。
江筱言有些遗憾。她错过了这场美丽的雪景。
她喜欢雪。
她一直都有诗人的那种浪漫和文人的那种情思,漫天遍地的白雪处处透露着诗意和浪漫,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常常能满足她的浪漫情节和童话幻想,还常常带给她创作的灵感。
但是,她的遗憾很快被一个好消息淡化了。
说是个好消息,有点自私,也有点落井下石。对她江筱言而言的好消息,对消息中的当事人却是个坏消息。
吴副主任被纪委的人带走了。
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消息应该是振奋人心的。她江筱言被这个吴胖子打压得太窝屈了,现在这个装腔作势的人被带走既是咎由自取,也为她江筱言出了一口恶气。但是,从情理上来说,吴副主任不过才四十来岁,他的事业、他的人生自此就毁了,对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来说真是够可怜的。
“知道是谁举报的吗?”王卓尔诡秘地问她。
江筱言摇摇头。
“就说你想不出来嘛。”王卓尔撇了撇嘴,说:“想不到吧?是焦露。那些生活作风问题,经济问题各方面的举报都是数据详实,证据确凿啊。”
江筱言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怎么会是焦露呢?全单位说谁举报吴胖子都是有可能的,唯独不可能是她焦露啊。焦露在这个单位嚣张的作风都是因为她背后的那座靠山就是吴副主任。他们两个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吴副主任栽了,对她焦露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但是,事实就是吴副主任最后栽在了焦露的手里。
焦露已经不来单位上班了,而且听说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
江筱言没有再见过那个让她头疼和厌恶的年轻女孩子,她只是在某天突然看到焦露座位上的东西已经收拾走了,桌子是空的。应该是下班时间收拾走的,因为单位里没有看到她来收拾东西。
江筱言知道,从此以后,她和那个叫焦露的女孩子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人啊,就是这样,当你每天不得不面对自己讨厌的人时,你的心里是恨得口腔唾液都是酸的,可是当这个人突然消失,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时候,你的心里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江筱言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她会突然想到那个年轻姑娘,经历了这场风波,焦露在干什么呢?人们的流言蜚语那么多,她是不是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偷偷抹泪?还是她原先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她还会想到吴胖子,那个平时蛮横霸道,但是才华横溢的副主任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他还会破口骂人吗?还会写行云流水般的稿子吗?他会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吗?
这些人,与她的工作和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但是她还是会时不时想到他们,为他们感到惋惜。
江筱言不用再头顶吴副主任那块巨石压力,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消失了,但是她并不觉得轻松,相反是痛惜,或者叫怜悯。
她也明显感觉到了单位的气氛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家都变得客气和谨慎了。江筱言之前那种被冷落和疏远的凄凉氛围也渐渐缓和了。但是整体的气氛似乎变得比以前沉闷和寂静了,没有人讨论吴副主任和焦露,人人干着自己的活,毕竟人人懂得在如此敏感的背景下,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
如此沉闷的气氛让她很想出去透透气。
下班的时候,她喊王卓尔出去逛街,可王卓尔对她抱歉地一笑:“小江同学,今天我已有约,明天陪你去。”
江筱言决定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就顺着路走。
广场上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江筱言停下来看她们跳舞。她喜欢大妈们的这种晚年生活态度,跳舞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和愉悦,人就应该这样有活力地活着。
突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人也同时看到了她。
竟然是焦露。
两个人都面露尴尬和意外,却又无法装作完全不认识。
江筱言主动走过去,说:“小焦,以前有很多对不起的地方,请你原谅。”
焦露显然没想到江筱言会这么直接地向自己道歉。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明显是苦涩的,她说:“姐,我以前有很多做的不妥的地方,也请你原谅。”
这是那次矛盾之后,她第一次开口和江筱言说话。
两个人又简单聊了几句,焦露说她要去上海了,她想去上海找份工作。
江筱言还关心地问了一句:“我弟弟也在上海,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给我说,说不上他能帮上小忙。”
焦露摇了摇头,也许是基于以前不友好的羞愧,也许是她并不想欠江筱言任何人情,她说自己在上海有同学,什么都办妥了,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临走的时候,她还对江筱言说了谢谢。
江筱言看到那个年轻的、落寂的、甚至有些伤感的女孩子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
原来,在你生活**现的任何一个你认为该讨厌、该反感的人,也许本质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示于别人的无奈。人人不一样,人人不容易。
除了单位的氛围,江筱言也明显感受到了老公顾林溪的忧愁和焦躁。
她心里清楚,实验是顾林溪忧愁和焦躁的刺激源。但是,她帮不上什么忙,甚至她觉得自己以前常常心血来潮给老公发心灵鸡汤的那一招她也不敢轻易发了——感觉那是一种打扰。
顾林溪也感受到了因为自己的焦虑带给妻子的小心翼翼。
当他回到家里,看到妻子在尽力把时间都腾给他和他的实验时,心里总是会泛上心疼和愧疚。
丁元洲又给他打了一回电话,说得他心里一次比一次更多地泛出矛盾的涟漪。
这天是周末,顾林溪打算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好好陪陪老婆孩子。
江筱言建议去看电影,但是建议就他们两个人去,把蒙蒙留给自己爸妈。两个人很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两人世界了。
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顾林溪把丁元洲劝他转型的事大致给江筱言说了。
江筱言说:“这个事情,不是不能考虑,但是你首先要想好你自己想要什么,你爱什么。比如我,我就喜欢写作,虽然苦但是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就是喜欢,喜欢就不觉得苦了。你要自己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
“可是筱言,”顾林溪说:“我想给你,给蒙蒙,给我爸妈,给你爸妈,给我这两大家子人更好的生活。老的,小的,我都欠很多。我和丁元洲聊天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你爸脚崴成那样还不忍心麻烦我,我爸妈有病也不告诉我,我就觉得我真的该为他们实实在在做点什么,心里难过的。”
“对家人,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爱。”
“对,但是爱用什么表示呢?就是让你们有安全感。”
这个讨论最终没有结果,但是却让顾林溪心里又莫名多了一份愧疚。
就在顾林溪在实验失败和对家人充满愧疚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打破所有平静的大事。可以这样说,这件大事,是顾林溪从上学到教学所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
这是一个严重的实验事故。
顾林溪的学生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发生了爆炸。
爆炸发生的时候,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被炸得粉碎,操作仪器也炸裂了,实验室瞬间浓烟滚滚。消防车、救护车都呼啸着驶进校园……
顾林溪在接到通知赶到时,实验室那栋教学楼四周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什么都顾不了了就要往冒着黑烟的教学楼里面走,被警察拦住了。
他着急大喊:“你让我进去,我的学生还在里面呢。”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消防员和医生抬着一个人出来了,随即就被抬上了待命的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疾驰而去。同时,又有一个人被抬出来抬上了第二辆救护车也疾驰而去。
顾林溪被警察呵斥着往后退,他对着前面两三米远的一个医生大声问着:“医生,受伤的人怎么样啊?”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喊,不如说是在哭,一个男人绝望与恐怖的哭。
现场很混乱,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消防员在忙,医生也在忙,几分钟之后,有人从教学楼里出来报告说没有伤员了,待命的另一辆救护车也开走了。
顾林溪的腿软的厉害,他的身体也抖得厉害,他整个人都快瘫到地上了,这时他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他站稳了。
扶他的人是院长,院长说顾老师你冷静些,再就什么话都没有了。这个时候这种情况,能说什么呢?
在医院的走廊上,当顾林溪被告知说两名伤员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的时候,他那喘息急促的呼吸声才慢慢恢复正常,一颗恐惧焦躁包围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好,只要人活着就好。这句话在他心里重复了几十遍。
他不去想自己将会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和处罚,他只想让他的两个学生没事,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受伤的两个学生是丁博和崔巍。两个人的家属都在事故发生当晚心急如火赶到了医院。
顾林溪向两家家长表达了歉意,虽然家长们嘴上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但是他们脸上的心疼,眼中的眼泪就是无形却力大无比的责备。他们把孩子交给学校,交给他,他却没有尽到责任。他和两家的家长一起守在医院,这是赎罪,也是责任。
三天以后,医生允许家人探望病人,但是只允许一个人进去。顾林溪也想去看看他的两个学生,可是他没资格。他看着两个孩子的妈妈红着眼睛走出病房,他很想很想走过去对他们再说一句对不起,可是他又不敢。他听到两个爸爸都在问孩子妈妈,孩子怎么样,妈妈们的回答都是哽咽的哭泣。怎么能不哭呢,妈妈看到在自己的孩子受伤躺在病床上怎么能不心疼呢。
丁博的妈妈走到顾林溪的跟前,调整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顾老师,丁博说让我给您说声对不起,他给您带来麻烦了。”
这句话瞬间触到了顾林溪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学生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想着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歉意……他的眼泪在眼角打着转,他的喉头蠕动着,他说了话,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的这个样子被站在楼道的江筱言看在眼里,江筱言的眼睛也湿润了,丈夫憔悴的样子,愧疚的神情,着急的神态,踉跄的步伐,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看着心酸。
自从实验室爆炸事故以后,顾林溪就没有回过家,他不听任何人说什么,坚持要呆在医院看学生的情况,尽管学校已经第一时间成立了工作组,现场救援、安全防护和善后工作同时开展,已经派专人在医院守候照料,可是顾林溪就是要亲自守在医院。
期间,他被叫去问了一些问题并谈了话,他也被告知他的一切教学科研工作暂停,他目前需要协助配合事故调查处置工作。他还知道院长也被停职检查了,这让他那颗已经涨满压力的心更加又冻上了一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