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巢业火》第十三章:春茶蝶舞 免费试读
今年关中连绵多日的大雨终于暂歇,长安城被雨水洗过后一派清新与优雅,仿佛这百年的帝都,又重新装饰了一边,洗尽铅华后,连城墙都年轻了几岁。眼看到了清明时节,初夏的暖阳还未来得及探出头来,已经有着急的国槐在枝头绽开了雪白,一支漫过一支,恰似有铺天盖地的阵势,齐排排的立在了长安官道的两侧,似是要在盛夏以这遮天蔽日的雪白为官道上的行人平添一丝凉意。
又是一年春茶祭,全国各地采摘的新茶陆陆续续抵达长安,原本由蔡邕主持的一班文人雅客每年清明时节必聚首于帝都东郊外三十里的林塘间,品茶赋诗,挥毫泼墨,而近年来由于蔡邕供职于汉廷,又多受太师董卓垂慕,春茶祭上又增加了几笔贵色,帝都内凡嗜好风雅的达官显贵具会参与其中,倒成了京城一大盛事。
“蝉儿,明日为父要去蔡中郎的春茶祭,你,与为父一起同行吧,他家文姬小姐与你年龄相仿,且颇通音律,你二人必定会相与欣然的。”王允端着参茶走进貂蝉的卧房,见到貂蝉在伏羲琴边以松香擦抹琴弦。王允仍未定计,但觉得自己跟在女儿身边,也可以防止她做出傻事。
“爹爹,您是想让女儿自己去呢?还是您带我去?”貂蝉并未抬头,幽幽地吐出两句话。表情淡然不着痕迹。
“你,你,当真没有回旋地余地?蝉儿,坦白说,温侯待你也算是情真意切,你何必对袁绍念念不忘,天下英雄,又不止有他袁本初一人,何况温侯神武英伟,远甚于袁绍,你。。。”王允放下手中地参茶,心中的焦虑已经凝成了脸上陡生出的几条皱纹,,面部地皮肤更加松弛,像是这两天突然老了好几岁。
“爹爹,女儿的英雄已死,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匡扶汉室,重振天下,女儿必然为他达成。至于爹爹自己刚刚说的话,恐怕并不是爹爹初衷吧。吕布为人鹰犬,纵然武功盖世,到底行的是不义之事,爹爹对他过誉了。”貂蝉见王允仍不答应带她去见董卓,心下仍是一副淡漠的神态。
“你,明日与为父同行吧,为父总不能见你困死家中,只是蝉儿,刺董之事事关重大,前有伍浮行刺不成,反遭屠戮,后有孟德,如今更是被迫出京,蛰居地方,你小小女子,爹爹,断不能让你。。。”王允已经不能再说下去,想到女儿刺董失败后会遭遇的惨象,已经是横下一条心,干脆自己亲自出手,与女儿同生共死罢了。
“刺董?爹爹,我何时说过我要刺董?”貂蝉抬起眼皮,看着王允。
“那,那你是要?!”王允抹了抹泪,心想莫非女儿想通,生出了回旋一丝希望。
“爹爹,女儿新作的瑶山赋,你还没有看女儿跳过,女儿明天跳给你看好吗?”貂蝉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女儿,你是要?”王允心中仍就惊悚难平,脸上有漏出狐疑。
“这是女儿新作的曲子,配上女儿新编的舞,你说明日无论是天下英雄,还是风骚词客都会觉得女儿好看吧?”貂蝉边说着,边走到王允面前。
“你还是要进宫,还是要刺董?”王允叹了一口气,衰老的手扶在黄花梨木的座椅上。
“爹爹,女儿要进宫,要嫁给太师,要好好伺候太师,要跟太师伉俪情深,生同衾,死同穴,最后天下生平,我与太师便归于黄河,从此飞升极乐。”貂蝉的笑在脸上开出了一朵花,是带血的杜鹃,笑颜中听得到望帝的哀鸣。
黄河,那是她两度失去挚爱的地方,那是她的英雄死去的地方,她迟早要陪他去,她迟早要让他亲眼看到,她替他完成了梦想。
王允心下大惊,虽然明白女儿是哀伤过度,但仍被女儿绝望至斯的想法深深刺痛,抬头看着女儿惨然的笑,知道自己无论此刻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好在貂蝉不会在春茶祭刺杀董卓,慢慢随着他耗吧,也许着漫漫的时光里会又新的转机,就算没有,自己也决不允许女儿就这样归葬大海,就算有,自己也决不允许女儿去做手染血腥的事。想到这里,王允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自己已经老迈,不妨就在临死前做一遭大事,托名于振兴社稷,最重要的,是保住女儿的性命。这次第,王允心下也暗暗有了计较,如枯藤般的手狠狠地抓住座椅,对貂蝉说:“蝉儿,爹爹明天带你去。”
“多谢爹爹”貂蝉起身对王允揖了一揖。
王允看着貂蝉点点头,起身离去,出门前转头,对貂蝉说:“蝉儿,万事小心,你既然已经决意如此,爹爹拦你不得,你进宫之后,爹爹会助你一臂之力”说到这,王允沉稳地声调突然出现了略微地颤抖:“你不要逞强,爹爹帮你除了董卓,了了袁绍地心愿,你总要给爹爹养老送终吧,不然,你让爹爹如何承受。”
貂蝉闻言,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爹爹,女儿不孝,要您为我牺牲太多了。”想到自己一心求死,却忘记了老父一人生存与乱世,前次与本初私奔,本就导致父亲担惊受怕,大病一场,此番自己决意报仇,又把父亲从原本安稳地生活中拖入了巨大地漩涡,自己还要求死,置老父于不顾,养育之恩,教诲之德,无以为报,便暗下决定,待此间事了,便携老父归隐,侍奉父亲终老,自己再行追随本初而去。
王允转过头,径直走出了貂蝉的卧房。
第二日,天光潋滟,貂蝉早早地便起来梳洗打扮,眉间点了淡淡地朱砂,以远山黛轻描柳叶细眉,珍珠细粉兑上梨花碾碎后胶着而成地蜜胶,均匀地涂在如羊脂白玉一般地面颊上,飘出淡淡地甜香,以榴花,玫瑰和合欢三种花色混合制成地胭脂,在颧骨处轻轻一扫,刹那芳华,烟波转动处,顾盼游离间足以绝伦。
貂蝉特地挑了一件雪白地长纱,罩在浅粉色地襦裙外,仙意盎然。
春茶祭在一片巨大的林塘间举办,其时和风煦煦,嘉木横生,芳草上还点着露珠,依傍的一条小溪从山谷中带来清泉,正式煮茶的好水源。
一时间林塘内聚集了京城内外的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浩浩荡荡的煮茶队伍穿过人群,直抵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董卓,此地也算是居高临下,董卓今天穿了一身褐色罩衫,肩颈和袖口为银灰色条纹,腰间系者一块青玉,手上轻摇着一把山水折扇,一副田园扮相。煮茶的队伍一共端来十二道茗茶,配以精致的器皿,每一道茶都是世间极品,董卓要从这十二道茶中决处今年的冠首。
董卓从石头上走来下,端起第一道茶,轻轻嗅了下,后以舌尖微舔,而后细细珉了一口,暗暗点头:“此乃容山间雪水所泡,取最嫩的龙井小叶,不知是哪位居士的,有心了。”
当下众人平日只道董卓事戎马军阀,未见过的人想像中董卓总是身材肥硕,皮肤黝黑,喝烈酒,餐炙肉的粗犷之人,今日若非蔡邕主持,请出董卓,人人只道眼前这位眼神精聚,皮肤偏黑,身材中等,筋骨紧致,半寸美髯的居士是位军中儒将,断然想不到这就是**焚都,杀人如麻的董卓。
董卓顺次走到第二道茶旁,见到一方白瓷茶碗,盛满了琥珀色的茶汤,董卓饶有神趣地盯着它,挥手道:“李儒,你来试试。”一个面若冠玉的年轻儒生拱手上前,捏起茶碗,先将茶碗从鼻前晃过,嘴角露出月牙般的微笑,徐徐饮下半盏茶,笑着对董卓说:“主公,这毛尖差,滋味醇厚,提神益气,这一泡更是取春季山间清泉之水烹煮,最是夏季消暑佳品。”
董卓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回身朝方才落座的巨石走去,并没有继续去品剩下地十道茶,反而站在高处的大石上,高声说道:“今日,孤蒙蔡邕先生相邀,有幸参与诸位的春茶祭,断不敢以粗鄙之身,夺天下才人之气,孤昔日远在边陲,即仰慕蔡邕先生文采超然,入京之后,天下莫不以为孤生平之大幸,在于囊六合于宇内,控九州于袖中,然殊不知,于孤而言,生平之大幸在于,可日夜聆听蔡邕先生之学养以挫己之惰气,故而,今日这十二道茶中极品,孤得一道,李儒跟随孤多年,经略千里,给养万民,故而独得一道,余下十道,孤当交与蔡邕先生,奉于天下贤才!”
“多谢太师,太师厚待我等,我等感恩戴德。”随之而来得便是一阵山呼叫好之声。
貂蝉在人群中看着董卓刚刚表演得一切,当然她只认为这是表演,因为就算眼前这个董卓有十成十的儒雅,但貂蝉脑中,只有当时回荡在耳边的咆哮声,他击杀袁绍的咆哮声。
说罢,蔡邕将十道茶都分别分派给了到场的或文坛圣手或音律达人,到场者无不满意这场春茶祭别出心裁的品评方式,然而一个大的难题就是今年的茶中之王,究竟如何评说,马上酒摆在了眼前。
正在大家都焦急地**着董卓若何评定时,忽然传来一阵如仙如醉地琴音,环绕在林塘中地每一片草木间。寻着琴音,众人的视线移到了溪流旁边的一棵垂柳下。只见一粉衣仙子端坐在溪边的垂柳下,如羊脂白玉般温润的指节,行云流水地游走在七弦之间,乌黑的头发半掩着面庞,见众人靠近,眼波流转如月华斜移,星眸含韵似花魂摄魄,本来这瑶山仙乐已经让人心神如飞跃九天之外,放佛置身华胥之国,伊人当前,直教天下文胆,只当是茶浓似酒,当下畅然一醉!
董卓也被这琴声吸引过来,看到这一团和煦醉人粉色,定睛一看,这不是当日黄河渡口旁被袁绍挟持的司徒千金,随即眼光移向王允。王允何等机智老练,一双圆融的眼神早已恭候董卓,亲敬地迎上董卓的眼神,亦步亦趋地走到董卓身旁,俯首小声道:“小女无礼,惊扰太师了。”
董卓笑笑,“司徒大人言重了,得女如此,大慰平生吧”聚精会神地望向貂蝉。
王允见董卓形状,心下已知如何应对,于是负手侧立在董卓身旁:“唉,太师有所不知,下官生平仅此一女,平日里自是宠溺太过,乃至于小女虽然粗通音律,略晓歌舞,性子却极为倔强,您看,二八年华倏尔而逝,却说非天下英雄不足以相伴余生,这到成为老夫的大难题喽,天下英雄,哪里是她蒲柳之质可以相配的,唉。”
董卓转过身来,拍着王允的肩膀说:“司徒大人过谦了,小姐有凤凰之志,又有天人之姿,老夫看,古往今来,论容貌唯有西子能与小姐相比,论志向唯有班恬可以与之媲美,司徒大人家教如此,真叫老夫艳羡啊,佩服佩服啊。”
话音未落,貂蝉的琴声已止,转眼但见白纱飞旋于青草之上,随着溪流舞动,佳人略划云袖,轻散月香,彩蝶环飞,貂蝉眼角的光华,一掩一合,摄月流金,身姿的舞动,尽撒风流。
众人看在眼中,不觉一阵包围天地的安静,都呆呆的伫立在原点,痴了。
王允见众人如此,心下又是一阵感叹,但仍是坚毅地抬起头,既然决定了要陪女儿一起走到底,就断无回头之路,如今火候已到,王允便走到貂蝉身边,用力地挥了一挥衣袖,面有愠色道:“貂蝉,不要胡闹,太师在此,你个小女孩,不要当这里是咱们自己家的院子,矜持些。”
貂蝉应声止住舞步,小步走向前来,望了一眼董卓,低头向父亲认错:“是,爹爹,女儿一时忘情,放肆了。”
就这一眼,便已足够。
董卓走向貂蝉,笑着说:“小姐多虑了,孤虽说上了些年纪,但自问还算跟得上新鲜事物,何况小姐仙曲神舞使人心情舒畅,为这春茶祭增色不少,该是我等谢过小姐,蔡大夫,你说呢?”
蔡邕也走到了旁边,“蝉儿,伯父数年未见你,没想到蝉儿如今出落的更是标致了,不过这性子倒是比儿时俏皮了许多,哈哈,可爱之至啊!”
董卓一击掌,灵光一现:“蔡大夫,茶乃佳木,当配国士,古时屈原大夫曾以芳草美人自喻,今天下第一美人在前,芳草何愁无冠?不如让司徒千金决出此次茶会之首,如何?”
“太师高明!”蔡邕拍手盛赞。继而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太师高明!”的附议声。
“太师,小女子不懂茶”貂蝉谦虚说道。
“无妨,不懂,方可视天下万物为同一,而无高低贵贱类别之分,才最是公平之至。”董卓微笑着对貂蝉说。
貂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便大方走向了新煮好的十二道茶旁边,观茶色,闻茶香,樱桃小口,一一细品,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款款走到董卓面前。
“怎么,小姐钟意哪款?”董卓脸上仍旧挂着春风般的微笑,断难想象这是久经沙场,手染鲜血的乱世枭雄。
“小女钟意那款**的铁观音”清风般的声音吹入众人耳中。
“哦?铁观音味苦而色厚,我原以为小姐会选洛神花茶或江南碧螺春,小姐为何选铁观音呢?”董卓好奇的问道眼前的女子。
“回禀太师,茶中绝品,佳木之王,自然是象征国士无双,英雄无敌,方不愧冠首二字,铁观音色味厚重,入口层次荡开,唯世间大英雄,久经风霜,历经甘苦,才有如此底蕴与气度,有如此层次与内涵,是而,小女子不但独喜其味,更敬佩其性。就如同太师当年平复西凉,横朔绝尘三千里,靖边御虏,克复定襄,也是历经多年,非一朝一夕可成绝世之功,非一日一夜经受寒风凌冽,黄沙吹打,方有今日国士无双,又岂是江南吹箫弄月,挥笔泼墨的书生可比?”说完,一道清亮眼光迎上董卓的双眼。
董卓呆住了,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无一不称赞自己功德巍巍,却无一人曾想过自己长达三十年的戎马岁月,都是在为汉室开疆辟土。世人皆道董卓把持朝政,却殊不知,倘若天下无有董卓,早已是狼烟四起,群雄割据,自己这番心事与苦衷,连谋士亲随都无法看透,竟在年过半百时被一女子窥破,心中五味杂陈,但有一点是确定不移的,这女子,若日后登临九五时没有她相伴在旁,该是多么寂寞的冷月余生啊。
“好,说得好,那就以铁观音为本次茶祭之最!”董卓对着貂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随即走入人群中。
本次茶祭,各人各怀着各人的心事,各人各达到了各人的目的,在各自心满意足的微笑中各自散场。
春茶祭结束的半月之内,董卓三次造访司徒府,终于在次月传来了董卓迎司徒千金入太师府的消息。
“蝉儿,明日你便要入宫了,入宫之后处处小心,为父会在朝内照应,你要记得,想家就回来看看爹。”入宫前一天,王允亲自帮貂蝉打理行李,一边叠着她的彩蝶舞衣,一边对貂蝉叮嘱道。
“爹爹,女儿不孝。”不防之间,貂蝉竟扑通跪在了王允身后。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是我女儿,爹怎能让你一人面对这一切!”王允急忙转过身,扶起貂蝉,“女儿别怕,既然你已经决定,自当一往无前,不管你是不是为了袁绍,但为父只当为了天下苍生!蝉儿,你进宫之后,为父还会为你找一个强援!”
“强援?”貂蝉满脸疑惑。
“吕布!”王允斩钉截铁道,眼底透出一丝寒光。
“吕布?!”貂蝉眼神惊愕。
“没错,天下能手刃董卓者,唯有此人!况且,温候钟意我儿,定会相助。蝉儿,你若想早日手刃董卓,必得吕布之力,明白吗?”王允坚定地看着貂蝉。
“爹爹,女儿拜谢爹爹,此事完结后,女儿一定终生侍候爹爹膝下,再不让爹爹为女儿担惊受怕。”貂蝉深深地一拜。
多日来王允第一次感到心神舒畅,虽然在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稍有不慎,满门抄斩,但,女儿总算没有了轻生之念,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