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笺上录》第六章 续缘(3) 免费试读
我因为对公子显格外不同,招惹了琳琅姑姑不少教训,仍乐此不知疲。一连好几年,我孜孜不倦地往返于漪澜宫和广陵轩之间,自作多情地帮着他,伴着他。公子显一如往常少言,不大喜欢搭理我,倒也不如幼年时冷漠,动辄将我拒之门外。
他并非冷血冷心,天生无情之人,见我一路偷偷跑来广陵轩辛苦,倒也会体贴地拿出手帕为我拭汗,或是斟上一杯清茶解渴。我记得他的内侍说,一个少言寡语,一个贪玩爱笑,却也相得益彰。我觉得那内侍说的极对,却不知哪里犯了忌讳,惹得公子显大怒,狠狠地罚了内侍。
今日想来,方知其中的苦涩和无能为力。
但在彼时我的眼中,还不能想到那许多的未来,只觉公子显能体贴我,便已经是了不得的改变,自然而然地当做是他与我已经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那之后,命运的圆晷开始轮转,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将我和他交织在一起,使我对他的看法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再不甘心只停留于冰释前嫌或者知己之上。这份参和了奇妙的感情,大约酝酿于大周二十年的冬初。
那一年我刚满十岁,我记得那天的王都极冷,寒风彻骨。
那天,王都传来南方与陈国战争失利的消息。陈国派遣使臣出使徐国,表明陈国国君有意退军,但碍于陈国国民反对,徐国必须表示一定的诚意。使臣还说,陈国有一勇猛大将,出身不凡,且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可惜至今三十有七还无后嗣。陈国国君愿为媒人,为那位将军求娶徐国长公主,两国婚姻既成,百姓欢喜,陈国自然再无进攻徐国的理由,必然退军。
使臣举止轻狂,当众呈上求婚书,又言:“泰安公主尚在幼学之年,国君与将军体恤,可在陈国国都修建公主府,待公主及笄后,方接回将军府完婚。还请徐国国君慎思,勿要妇人之仁,殃及百姓。”
一时,消息传出,徐国上下无不愤恨谩骂。陈国欺人太甚是实情,然,边境失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也是实情,徐国朝堂虽冲冠一怒,却始终被动了许多。
若要做明君,必得想方设法退去陈国大军,保住徐国的脸面,保住徐国的城池。而现实火烧眉毛,刻不容缓,似乎只能二选其一,保住了城池便无法保住脸面。作为国君,以幼女换取国泰民安,岂能不为难?
也是那个时候,我在母亲的怀抱和眼泪中,才真切实意地感受到质子二字的分量和艰难来。也终于明白公子显这些年的处境,明白他为何周旋与公子公主之间,小心翼翼地不敢得罪一人。明白他为何即便满腹经纶,宁可被父王嘲笑无能,也不敢在课业上压过三弟一头。
而那一天,一向深藏若虚,委曲求全的公子显,强行替我出头,上驳徐国君臣无能,欲以年幼公主换取苟且偷安,下斥陈国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据理力争,十来岁的幼子竟将陈国使臣与徐国满朝文武问的哑口无言。
陈国使臣急的脸红脖粗,奈何说不出一句道理来。使臣当众被幼子质问而不能答,自感羞愤不已,无地自容,甩袖而去,愤愤说道:“哼,等着我陈国铁骑踏平你徐国的边境吧。”
最终陈国也没能当真攻入徐国,可边境的大军到底没退,始终如一块巨石,整日悬在父王的心间,江山社稷的安危使他担忧焦心,因此日夜难熬。
边境尚且有鲁将军日夜兼程赶往主持大局,形势还可支持一二,但眼前之忧,又该如何解之?
比那更难熬的,是公子显一反往常谨小慎微,寄人篱下之忸怩作态,在徐国的朝堂上一鸣惊人,热议难消鼎沸之势。
宫人们都说他为还我往日相助的情份,但是父王却说,经此一事,他恍然大悟,方知公子显非池中之物,乃深藏不**怀丘壑,心思深重之人。如此必然每一步仔细盘算,计划万全之策,又怎会仅为那一点可笑的情份,冒着得罪陈国使臣的危机,将自己暴露于危险重重,如履薄冰的徐国内宫?
父王还说,公子显此举不谄媚,不畏惧,必是有所图,只怕所图不小,徐国危矣。他的才华终究没能带来应有的欣赏,而是忌惮。随后父王便下令,未免陈国报复,暂将公子显保护于内宫之中,暗地里却行囚禁之实。
我听说公子显被困广陵轩中,无令不得擅出,担心他因此与我生分,着急忙慌赶去探望,他只隔窗笑笑,“也好,干脆连一应日常课业也免了,倒也落得清净。”他说的随意,可他出于好意反被囚困的荣辱不惊,不求争盛恩的淡然,却在无形之中牵动了我的心。
“公子显,你……可是我……”我怎忍让你如此受苦?
他忽而扬眉一笑,“公主莫非还在为儿时的事生气?”他问完见我不解,又道:“还是唤我赵显吧。”
我还记得他初来徐国时,说我不配叫他的名字。他的一言一语皆像是命令,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靠近与他说话。相较于他的不卑不亢,我自惭形秽。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亲耳听到他愿意让我叫他的名字,这使我惊喜非常,忙问道:“当真?”
他不过微微颔首,我则兴奋地大呼大笑。我赶紧叫道:“赵显。”
“嗯。”他似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还是应了一声。
“你也别叫我公主了,叫我苏翎儿吧,翎是孔雀……”我本能地学着父王的舌,几乎忘了最好的孔雀翎,在赵显的眼中,却是六岁相遇那年的阴霾。他说过的,我小小年纪,如我父王一样面目可憎,为了最好二字,屠杀了天下多少生灵。
话未说完,我便突然一怔,愧疚不已,心知对他不起,咬唇说道:“罢了,你还是叫我泰安吧。”
或许,真如赵显所说,我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又怎么能亲近呢?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心里难免失落惆怅。
“哎,我该拿你如何是好。”赵显好似这般低语了一声,随后说道,“翎儿,你要不怕这广陵轩无趣烦闷,便来我与我作伴说话如何?”
我脑中空白一时,只因他的那句:翎儿,与我作伴说话如何。他竟不再介意,叫了我的名字!
“我……我不怕。”我怕他反悔,想也没想,便急忙跟赵显表起了衷心。我猜想,定是我精诚所至,是以他待我,终究还是与众不同。当时,我便内心暗暗发誓,今生哪怕沧海桑田,也绝不负他此情。
当年突如其来的懵懂朦胧,天真稚气,现在看来,才知那叫情窦初开。
那天的漪澜宫内,我看不见琳琅姑姑的责备,只有镜中傻笑,和兴奋的一夜无眠的我。即便后来父王听说了我偷去广陵轩之事,责罚了我,也消退不了从此有人牵挂的喜悦。他能知我懂我,那么处罚于我而言,也不过儿戏罢了。
责骂之后,我仍旧还是宫内最为不规矩的公主,时常偷爬进广陵轩的宫门,背着巡逻的侍卫,顶着灰扑扑的脑袋,只为隔着窗户与赵显说上两句话。那段时日里,我因爬上爬下,摔破了不少宫装,也因此几乎在琳琅姑姑的教训中度过了少年阶段。
现在想来,那却是我一生中最为开心的,也是极少的一段甜蜜了。
回忆里,那真是一段“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难得安宁,我原该满足的,毕竟我从十岁到十五岁,已经足足多偷得了五年清闲。
可惜,可惜我意不在此五年,不甘认命,也不该用情至深。
大周二十五年,我满十五岁。
徐国与陈国长达几年的兵戎相见,终于在这年春天以徐国战败结束。曾经的徐国,乃是诸侯国中的强国,如今却百废待兴。
除此以外,这几年,徐国大兴战事,国库空虚,钱粮不足,人口稀少。春季少雨,洒下的**久久不见发芽,收割的秋季实在是个漫长的**,致使多少徐国百姓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为生,百姓难安,徐国朝堂难安。
经此一役,徐国往日荣光不再,处境窘迫,邻国都等着看徐国的笑话。
徐国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百姓迷离失所,朝臣更是艰难度日。那些未尝经历过真正艰难险阻的朝臣,一个个承受不住,终于选择了低头。朝臣们协商一致,上谏徐国国君,以泰安长公主及笄为由,广邀诸侯国前来观礼,定下姻亲,结为同盟,以求徐国社稷长存。
他们,曾经宁可与赵国短兵相接长达数年,也不愿接受赵国大将求娶泰安长公主的要求,未免失了徐国的尊严,足可见当下确实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不得已为之的境地。这么看来,大约朝臣们还不算太失了徐国人的血性。
我开始悲愤与怒吼,但仍然不能阻止父王在朝堂上接受这样的谏言,毕竟千万的徐国百姓面前,无论是国君,还是不甘作为政治牺牲品的我,都无法狠心忽视。我也无能推开命运的摆布。
母亲说,不要怕,她迟早会劝父王心回意转。而父王说,家与国相辅相成,无国便无家。我有幸生为徐国的公主,这身份让我高人一等,受尽荣华富贵,如今徐国有难,该是我为了徐国,认清自己职责的时候了。
自古以来便是成王败寇,那公子显不就是现成的例子?这些,我都懂。
哪怕是为了大义,为了母亲和父王,我至少也该认命,奈何,奈何我认定的良人不是诸侯的贵公子,而是被父王至今幽囚在广陵轩中的他。心有所属,又让我如何割舍再不管不顾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