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笺上录》第十九章 寒山寺(1) 免费试读
“徒儿多谢师父的教导之恩,徒儿……拜别师父。”忘尘双膝跪地,正对着寒山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个头。没有赘言累语,没有痛哭流涕,更没有责备桃夭,只是默默地告别,再默默地转身离开。
他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只是目光从寂寥换上了森冷。他说:“你走吧,你我终究不是同族,有为大道,再跟着我,便只有替天行道一法而已。”他言语决绝,桃夭伤心至极,她的生死相随在他的眼中仅是异族吗?
她只是替他高兴,替他找到了寒山寺而高兴,急切表明他的身份和来历,仅此而已,前一刻还共生死逃亡,此刻就仅是异族了吗?
桃夭脸色蜡白,好像,好像有一把刀片制成的刀带,缠住了她的心脏,一点点缩紧,再缩紧,勒的几乎将她的心切割成八块,痛的死去活来。她气他的武断,气他也同世人一般看不起妖的迂腐,更气已然离不了他的自己。
“第三次了。”桃夭伸出三个手指头,张大眼睛,努力驱散眼底的水雾,勉强扯起一丝笑颜,“都说事不过三,这是你第三次赶我走,看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好,我走。”可能你还不知道,其实,只要你的要求,我从来都不忍心拒绝,哪怕是离开你。
忘尘的脚步有些杂乱,是难得的一点触动,张张口,好像要挽留,可又实在想不出一个和尚挽留妖的正经理由,最后还是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你我各奔前程,再不相扰罢。”
再不相扰?若不愿相扰,你为何屠光凌华山,却独独留我一命?待我弥足深陷,却留给我再不相扰几字?忘尘啊忘尘,你不懂情,你枉为人。
桃夭似承诺他,又似自嘲地重复了一遍,“再不相扰。”
“且住。”寒山寺的大门再次被推开,那灰衣小和尚搀扶着一个面脸褶子的老和尚赶了出来。老和尚颤巍巍地跟忘尘招手,灰蒙的双眼努力辨别忘尘的长相,激动地喊道:“忘尘,慧心说你回来,老衲怎瞧你不见?”
“武痴师叔?师叔!”
而后,将走未走的桃夭便目睹了一场声泪俱下的重逢好戏,连那便叫做慧心的外人也跟着哭作一团,共叙了一场生离死别的师门情谊。他三人好痛快的大哭了一场后,相携进了寺门,全然忘了门外孤单的桃夭。
桃夭看着余晖下的寒山寺,她看得却踏入不得的寒山寺啊,里面住着她心心念念之人。可那人……桃夭苦笑着,忘尘啊忘尘,你不是没有情,只是情中没有我罢了。
她分明已经伤心欲绝,她分明已经知道他的讨厌,还要生情。分明非走不可,然,看见他进了寺门,她却心中安定,她说:“妖怪无无情劫可历,你该回去,回去潜心修炼。”可挪不开脚步。
她想,想暗中守护着这一方寺庙,直到最后。她说:“忘尘,是你先打破各奔前程的约定,只要再不相扰,那便怪不得我私自留下了。”
从此,桃夭便在寒山寺一里之外的山谷中安了家,也无需搭建草棚,只需摇身一变,变回原形即刻。一棵长在山谷中的桃树,总也不会突兀,不会引起忘尘的怀疑,不会被他发现或是赶走。
桃夭身无长物,却活的快乐自在,因为她知道忘尘就在不远处的寒山寺内。她最开心的,便是每日卯时能听到寺内传出的钟声,弥久不散的钟声就像忘尘在她耳边的低语,仿佛听一辈子都不会腻烦。
偶尔胆子大些,桃夭会偷偷跳在寒山寺的大门上,寻找忘尘的身影。若是没有寻到,她也是快乐的,因为檐下房顶还有经阁满是他的气味。若是寻到了,桃夭会紧张,匆忙躲起来,生怕被忘尘发现端倪。
但大多时候忘尘都在内院研习佛经,消除心魔。内院到处都是佛像,桃夭根本不敢进去,是以她几乎没有再见过忘尘,不过在望梅止渴罢了。如此愚蠢的行为,桃夭每天都不落下,要不槐树精也不会说她是一个执着的傻姑娘了。
很快,冬天来了。桃夭最是畏寒,她的树叶枯萎掉落,失去了御寒之物,熬过漫长的冬季实在艰难。她手足冰封,再不能动弹,还念着寒山寺内的忘尘,不知他是否安好。好在寒山寺的钟声从未停过,虽不是忘尘敲钟,此时也变成了忘尘,变成了桃夭熬过冬季的唯一慰藉。
冬至那天,下起了大雪,桃夭意识开始模糊,她想死前要是能最后再见一次忘尘,便此生无憾了。她**着**着,就快闭上双眼时,远处传来了三两人的交谈声,桃夭几乎在听到的第一瞬,就辨别出其中那个清冷如雪的声音就是忘尘。
她想喊他的名字,想跟他说说话,想他对师门的注意力分她少许,想他……入骨。但是啊,寒风萧瑟,大雪穿肌透骨,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被冻成了原形,掩盖在冰雪之中。她这幅样子,忘尘如何认得?
可笑的是,桃夭曾经为了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刻意以原形自处,如今再想要他叫自己一声,却已不能够了。
桃夭拼尽被寒雪冰冻的仅剩的一点妖力,迫使枝头的桃花盛开。冰雪之下,桃花盛开何其困难,可桃夭傻啊,就那般不管不顾,将妖力移至枝头。一朵,两朵,三朵……微粉的花瓣顶开冰雪,艰难地站立枝头,或许下一瞬就要凋谢,她仍然一意孤行。
这慷慨赴死的劲头,仅为了增添一抹路边的风景,或可愉悦踏雪而来的忘尘,要是他能借此发现自己,那这些花开的不算冤枉。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听到了慧心小和尚的声音。慧心惊喜地喊道:“快看,那边的梅花开了。”
可不是,冬天盛开只有梅花。桃夭也不生气,因为啊,忘尘必然看见她了,这一树桃花也就值了。将士拼死沙场叫马革裹尸,那么她,那些花瓣呢,死,也死得其所了。
有那么一瞬,桃夭脑海中竟然反复回响着“情劫”二字。她想,若忘尘是她的情劫,即便是苦,她也愿意。
可惜还不等这苦道来,桃夭就耗光了妖力,更加虚弱,冰天雪地里实在难以休整,但她却心里却是暖洋洋的,不曾后悔。耳边有声音若隐若现,忽近忽远,她已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含笑,什么都听不见了。
慧心看着忘尘突然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到桃花树跟前,脱下袈裟裹在树干上。急匆匆地寻找干柴,吩咐慧心生火。慧心搀扶着武痴大师慢慢走来,对于忘尘的举动实在不解,疑惑地挠挠头,心想师的禅法少年有成,莫非此中有道。于是虚心问道:“师兄,此法和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人一命?”慧心更不懂了。可看忘尘忙着在树下生火,编织茅草席子裹在树干上,格外认真,又不像是戏言,莫非自己道行不够?慧心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终是不得解,只好拉拉武痴的袖子,转而问道:“请师父赐教。”
武痴大师灰蒙的眼中一片精光,仿佛看透了一切,笑了笑,随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跟慧心摆摆手,道:“去吧,去帮帮你师兄。”
慧心不好违拗师父,虽是不懂仍旧帮着忘尘捡柴火。那天晚上,慧心又追问过武痴,大师模棱两可地告诉他,“世间万物皆有命,相遇即是有缘,遇上了,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懂,花朵盛开的梅树明明活的旺盛,怎么就需要救助了呢?为此,慧心暗叹自己学艺不精,很是苦苦专研了几年佛学。多年之后,他终是成为一代大师,可桃夭与忘尘却成了他不敢回忆的过往。
冬至之后,忘尘再未出过寺门,只一心潜修。倒是慧心,每隔几天便会按照师兄的吩咐,下山照顾他眼中活的好好的梅树。
桃夭本以为自己非死不可,一朝苏醒,激动非常。更让她开心的,便是看见小和尚殷勤地帮她御寒,嘴里念叨不停,说的却全是忘尘奇怪的举动。慧心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且多在参禅,但是桃夭听懂了。
他,忘尘,又救了她一次。
忘尘,你果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忘尘,你让我该如何舍得离开你?
那个冬天,是桃夭度过的最温暖的冬天。
有了慧心的照顾,这个冬季也不那么漫长难熬了,桃夭甚至有闲暇想着忘尘了。转眼,冬去春来,桃夭开始努力地汲取天地灵气,以恢复失去的妖力,争取早日能化成人形,再去寒山寺见她的心上人。
惊蛰那天,下了一场春雨,桃夭抽出了嫩芽,那是妖力开始恢复的迹象。也是那天开始,慧心不再下山,仿佛早就知晓不用外人帮助,她也能活下去一般。她敢肯定,其中必有忘尘的授意。
他虽未明言,却始终在暗中护着她。
等桃花盛开时,桃夭她精心收集了整棵树中最好的花朵,按照回忆中大妖们所说的法子,小心将桃花炼制成茶,收在玉罐中,贴上封条,写上“赠忘尘”。她没有忘记自己妖的身份,不敢张扬,唯恐给忘尘带去灾祸,只好偷偷地把桃花茶放在了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