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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焦急的**中,顾林溪终于被允许去看受伤的学生了。
他先去看了丁博,丁博头上、胳膊上包着纱布,脖子上也包着纱布,他知道那被被子盖住的身上肯定也裹着纱布。他走到丁博身边,轻轻问了一句你感觉怎么样。
丁博冲他笑了笑,声音虚弱地说:“好多了。”说完又看看病床边的凳子,示意让老师坐下。
顾林溪坐下来,丁博慢慢地说:“顾老师,您别担心,医生说我年轻,恢复起来很快的。”
顾林溪点点头,安慰着说:“嗯,要听医生的,好好治疗,很快会好的。”
丁博看了看病床边站着的父母和坐在头边凳子上的顾老师,说:“顾老师,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丁博,现在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好好养身体。当务之急就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都别想了。有老师呢。再说,天塌不下来。”
丁博又看了看他的父母,说:“顾老师,我已经给我爸爸妈妈说了,您平时对我有多照顾,对我有多好。我们那天做实验也没有向您请示和汇报,做实验的时候就是因为……”
顾林溪打断了丁博的话:“丁博,好好养伤,关于试验,我们再什么都不说了,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一切都有我呢,只要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着眼圈都有点泛红了,对,只要生命还在,别的任何错误和惩罚都不是问题。
他又去看了崔巍,说了同样鼓励的话,在崔巍妈妈抹眼泪的时候,他感觉愧疚裹挟着心疼,一起推搡眼泪就要往外涌。
从病房出来,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他想哭,是因为他沉重的伴随着恐惧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他的两个学生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只要生命在,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想哭,因为他看到两个平时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此刻却全身缠着纱布,在鬼门关逛了一圈之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他想哭,因为他的学生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向他道歉,还想着他的好,他感激,他感动,他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楼道里,江筱言迎着他走过来。他对她说了一句话:“筱言,我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江筱言很高兴,她挽着顾林溪的胳膊,说好。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听丈夫主动说饿,主动说要吃东西。她知道,丈夫说想吃东西是他绷的太紧太紧的神经开始放松的表现。她觉得自己的神经也开始一寸寸松弛起来。
走到楼梯后的时候,顾林溪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幸好江筱言挽着他的胳膊,他才没有倒下去。
两个人慢慢走出了医院大门,不说话,就那样慢慢往前走。
吃完了饭,顾林溪说他想回家,想睡觉。
江筱言打了出租车,两个人回到了家。
顾林溪什么都不说,直接去了卧室,躺到床上倒头就睡。
江筱言轻轻关上卧室的门,悄悄退了出来。顾林溪肯吃东西,肯回家,肯睡觉,这些都是好迹象。短短的几天时间,丈夫已经憔悴的不成型了。
她走到客厅,想了一下,拿起电话开始拨,电话还没拨出去,她又挂断了。
犹豫了半天,她再次拨打了刚才的电话。
顾林溪的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十点钟。
他起来吃了一点江筱言为他准备的晚饭,就说有事要出门。
江筱言担心地问:“这么晚了去哪?是去医院吗?我陪你去。”
顾林溪摇头,说:“不是,是有别的事。”
他这样一说,江筱言更加不放心了,一边换鞋子,一边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去找丁元洲。”
听到顾林溪这么说,江筱言已经知道了丈夫的意思,于是她说:“那好,我在家等你,你别开车,打车去,好吗?”
顾林溪点了点头,出了门。
第二天,顾林溪早早到了医院。他把丁博的父亲喊到楼梯拐角一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把手里的一个厚信封恭恭敬敬放到丁博父亲的手中,说:“丁爸爸,这是5万元钱,您先拿着,以后我们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丁爸爸就将信封往回推,嘴上一个劲儿说着“不用不用,学校已经给我们……”
顾林溪攥住丁爸爸的手和他手里的信封,说:“丁爸爸,学校是学校的,这是我们课题组的,虽然不多,是我们的心意,您一定得收下。孩子受罪的,我们再也帮不上什么忙。责任在我们……责任在我这个导师指导不到位,感谢您一家对我的宽容。请您一定要收下。”
说完,不等丁爸爸再说什么,他就快步走掉了。
然后,他以同样的方式给崔巍的父亲放下了一个同样厚的信封。
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尽管他能力有限,能拿出来的钱少得可怜。
可是,就这少得可怜的10万元还是他连夜从丁元洲那儿借来的。丁总对他的半夜到访和借钱表现得无比爽快,还安慰鼓励了他一番,问他10万够不够,他说够了。10万元,对他顾林溪来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没有。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凑上这笔钱,他必须这样做,因为口头的歉意和关怀太过空洞和无意义,他必须拿出点有实际意义的表示来。
相关部门对学校的调查,对实验爆炸的调查,以及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置很快就有了结果。
顾林溪积极配合着调查,但是他的话很少,问什么答什么,把他对实验室的安全管理不善,没现场督导学生实验等等的过失和错误写了一份汇报材料交给了相关人员。他知道,自己的事业就此腰斩了。但是他仍然感谢老天让他的两个学生依然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他们失去了生命,作为导师的他就是拿命去抵债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学生恢复得很快,毕竟是年轻人,身体素质好,身体底子也好。顾林溪几乎每天都去看他们,和他们聊天,他有种赎罪的感觉。
这天,校长在办公室口头向他传达了对他的处理结果,介于爆炸事故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取消他的研究生导师资格,记大过处分,三年内停止教学研究工作。
校长又向他解释这样处分的原因是这个事故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他们只能以这样的结果应对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说完又补充了一些劝导、鼓励和安慰的话。
顾林溪只说了一句好,谢谢,就在校长鼓励要振作的叹息声中离开了。
这个处理结果并不比他想象的更坏,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只盼着两个学生快快好起来。
他又去医院看望他的两个学生。在医院的走廊上,崔巍的父亲和丁博的父亲一起找他,说孩子们希望他们去找学校说情,对顾老师处罚轻一些,是他们擅自做主和操作不当的错,不是顾老师的错。
顾林溪很感动,他说:“我谢谢你们,谢谢丁博和崔巍。学校的处理结果是综合考虑了很多因素后决定的,是合理的。而且,这个决定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多。而对两个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快快养好身体,做好毕业论文,争取下学期顺利毕业。您二老放心,我会尽全力指导他们按期毕业的。现在,咱们以养好身体为基础。”
两位父亲不再说话,都点了点头。
江筱言的桌子上堆着厚厚的文件和稿件。她眼睛盯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着。
最近,她总是请假,也不加班,所以她手头上积压了相当一部分工作。所以,她上班的时候基本是工作到一种连水都忘喝的忘我状态。
就在她沉浸在忘我的工作状态中的时候,同事小李过来找她,说外面有个女的找她。
江筱言愣了一下,女的?是谁呢?
江筱言看到了楼梯口站着的谭月。她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谭月。
她迎上去,语气里带着意外和高兴,问:“谭月,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出差了吗?”
“我刚回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啊。”谭月笑盈盈地说。
江筱言说:“谭月,要不你等我一分钟,我收拾下东西,咱们边走边说。”
谭月说:“不急,还没到下班时间,你能走吗?要不我到一楼大厅等你吧。”
江筱言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又小声说:“我们新领导,很通情达理。”
两个人在一家西餐厅坐下,这是江筱言选的。她知道谭月在国外呆了几年,肯定会喜欢西餐的,中国菜嘛,总是吃也没有新意。
江筱言说:“给你打电话你说在西藏,真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
谭月说:“今天下午回来的,回来就找你了。”
江筱言有点不好意思,说:“谭月,谢谢你啊,休息都没休息就来找我,我那天也是没办法了就给你打电话了,要是知道你出差了,我就不……”
“我谢谢你给我打电话。筱言,说真的,我接到你的电话,也是心急火燎,可是西藏那边的心理援助活动又脱不开身,活动完了,西藏的雪大的,汽车、火车都停了,我们呆的地方又太偏远,所以又耽搁了好几天。顾老师这几天情绪怎么样了?”
江筱言长舒了一口气,说:“好多了,吃喝睡最起码恢复正常了。两个受伤学生病情稳定了,我想这是他恢复元气最主要的原因。”
谭月如释重负,说:“我在西藏给他打了电话,可是匆匆说了几句他就说要去医院看学生,说学生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要人没事就好。我也觉得是,只要人没事就好,别的都好说。
略微停了一下,她又问:“筱言,那学校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吗?”
“下来了,取消他的研究生导师资格,记大过处分,三年内停止教学教研工作。”
“那他什么反应?”
江筱言叹口气,说:“表面上看起来,他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反应,他说这个处理结果算是轻的,学校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她顿了一下,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肯定特别特别难受,他爱他的这份工作,他还爱他的学生们,我知道他很享受学校的工作,很享受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光。换句话说,我觉得他有很强的职业荣誉感。现在不让他教学,就等于剥夺了他的快乐来源,可是他这个人又总是会把痛苦压在心里,跟我也不会说,我一问就会说没事,他就是那样的性格和习惯。”
谭月点点头,她知道顾林溪确实是那样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的痛苦,这既与他从小的生活成长环境有关,又与他沉稳内敛的性格有关。他是大学老师,她也是大学老师,她能体会他和学生在一起的快乐,也能想象到他不能教学,没有学生的那种孤独感和失落感。
江筱言又说:“不过,最幸运的就是学生现在情况稳定,别的事情随着时间慢慢就能消化了。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如果……你知道的,做实验爆炸没有多少人能这么幸运捡回一条命。如果那两个学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感觉顾林溪都能随了他们去。”她倒吸了一口气,说:“但愿时间能把一切淡化。”
“放心,时间肯定是最好的良药。”谭月说,说完又问:“那两个学生的家长有没有为难顾老师?”
“没有,两家大人挺通情达理的,两个孩子也特别好,我去看过他们,他们还直说对不起顾老师。”
想了一下,江筱言又补充了一句:“林溪给两家人分别给了5万块钱,说他得有点实际的表示。我也赞同,学校的补偿是学校的,我们必须得有我们的态度和心意。”
谭月叹了口气,说:“是啊,不论怎样,总该是得向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表示些什么,就像你说的,表明态度和心意。”
她顿了一下,问江筱言:“那……那经济上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你看我单身一人,也花不了多少钱。10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啊。”
江筱言摇摇头,她感谢谭月的坦白和雪中送炭的义气。
她说:“谭月,谢谢你。林溪有个好朋友丁元洲,给学生的那10万就是他借给林溪的。”
谭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顾林溪的这些做法符合他的性格,他对学生的有情有义,对学生的情感愧疚,他努力要弥补的虔诚,他是个做的多说的少的真诚的人,这样的男人,虽然很平凡,但是很可爱。至少,她谭月喜欢这样可爱的男人。
她说:“那学生在什么医院?我完了去看看他们。”
“学生会不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江筱言问。
谭月笑了,说:“哇,你对心理学还有研究啊。”
“不,不是我,”江筱言急忙说,“是顾林溪说的,他说他特别害怕学生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他必须天天呆在医院。这个应急障碍我知道一些,但是不多。这个并不是每个人在遭遇创伤时都会产生的反应吧?”
谭月说:“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人们在经历、目睹或遭遇到死亡危险或严重受伤后出现的精神和情感反应的障碍,有的人表现为对危险和创伤的再体验,思绪总是回到当时的情景,而有的人则不愿意,甚至完全回避当时的情况,也就是说,他自己不想回想,也不想让别人提起当时的情况,对整个事件的反应看起来有些麻木,还有的人表现为过度警觉、惊跳反应增强,甚至你叫他的名字他都会吓一跳,更甚的是,有的人还会有自伤、**行为,或者攻击他人的行为。当然,这是比较严重的情况。一般情况下,在创伤后及早进行心理干预都是可以缓解应急反应的。”
江筱言看着谭月,这些专业的术语和分析她不懂,但是谭月讲了她就懂了,不是完全懂,但是大致意思知道了。
她说:“我就感觉顾林溪最近反应迟缓,整个人都像是麻木的,问他他就说没事他想得开,我担心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啊?”
谭月笑了笑,安慰她说:“以我对顾老师的了解,应该不会。创伤后应激障碍英文全称叫***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缩写为PTSD。PTSD的发生与很多因素相关联,比如家庭因素、社会心理因素和生物学因素。社会心理因素包括性别啊,年龄啊,经济状况啊,受教育水平状况啊等等,最主要的还是个性特征以及曾经的生活经历,生物学因素则包括遗传因素、神经内分泌因素、神经生化因素等等,所以人人表现不一样。而你知道,顾老师并不是一路坦途走来的,他没那么脆弱。”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有创伤并不一定就会有PTSD。当然,这次爆炸事件之后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进行心理疏导还是很必要的。我想他们学校肯定已经在心理抚慰方面有安排和部署。”
江筱言点点头,说是这样。说完,她又说:“谭月,我还是希望你找林溪谈一谈,用你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开导开导他,我总感觉他的状态不对,他越表现得不在乎,我觉得越害怕。他越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我越觉得心里发慌。”
谭月有点点头,真诚地说:“我会的,就算你不找我说,我也会主动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