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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珉一走,我又病着,奏折谁批呢?自然是敏阳了,朝中事务多由她代理,我可以好好养病,准备迎接新年。
萧珉已经走了快一月,我的伤寒反反复复,总不见大好,又不感随意走动,宫人们大多自小被送进宫,没有几个懂农桑之事,田地也荒废了。
日子怪无聊的,我把《南卫稻事》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听湾湾和恒娘说,唐大人、鲁国公等大臣想见我,都被敏阳拦下。敏阳说,马上入冬,风寒更不容易好了,所以不许旁人打扰我。
我想也是,更何况他们找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吧。
入冬过后,下起了小雪。今年冬天格外冷,不知萧珉在北方可有冻着。思及此,又觉得自己多余的担心,他皮糙肉厚,肯定不怕冻。
恒娘将安神香点起,白色的烟雾从镂空香球中袅袅飘摇而上,她将烛台放在床头前的小几上,替我整理好被角,在后背加了一个靠枕,叮咛道:“陛下再玩一会儿该睡了。”
我点头,等恒娘、湾湾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我翻出枕头边的木盒,将萧珉做的银钗拿出来,凑近烛火,细细观察。一个男子的手也会这么巧吗?他是怎么把如此细小的珠子串在如此细小的花朵中的?
我本就因为鼻塞头晕,看着看着,困意袭来,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咽喉干痒难忍,待我睁开眼睛,床头的烛火已灭,寝殿里仅余了几盏灯烛,火光微弱。
我半坐在床上揉眼睛,唤湾湾倒茶。
来的不是湾湾,是另一个小侍女。小侍女倒了茶,贴心地吹了两下,放在我手中。冬夜的炭火将寝殿捂得暖熏熏,我有些闷,叫她将窗子开个小缝。
小侍女听话开了窗,而后坐在床边。
我喝完茶放下杯子,突然感觉颈边有一丝凉意。
微弱的烛火勾勒出眼前之人的轮廓,是敏阳。是我姑姑敏阳,她手持利刃,匕首的刀锋贴紧我的脖颈。
“长公主的举动,我觉得有些蹊跷……”“长公主跟俞统领,似乎很熟络……”萧珉的话一句一句回响在耳畔,过去种种在我脑海一一浮现。
有时候,开窍就是一瞬间的事。
自萧珉走后,我心里就空空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原来是一种“不安”的情绪。现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一颗心倒落了地。
大难临头前真的会有预感啊。
看清敏阳的脸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要皇位你跟我说,我给你就是了。敏阳是皇祖母的嫡亲女儿,继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顺,何必动刀动枪,伤了感情。
第二反应是,皇位真这么稀罕?二哥为了它意图弑父逼宫,敏阳为了它,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看这情形,俞统领早就听命**阳了。
萧珉去北巡,齐毓在边境,没人救得了我,我的性命,此刻,被放在这窄窄的刀刃上。
不过,以我多年看戏看话本的经验,接下来敏阳不会立刻杀了我,会跟我诉说一段心路历程。那就由我开始话题吧。“马车出事,你假意救我受伤,让萧珉放松警惕。”估计马儿的受惊,也不是意外吧,“孤这久病未愈的风寒,怕也是托姑姑的福。”
敏阳果然收了匕首,兀自笑起来,明明没有血,她却用绸布仔细擦拭刀刃。“不错。我如果不为了救驾受伤,萧珉可能就取消今年的北巡了,那我怎么有机会和你独处呢。你这傻瓜,临死倒是聪明了一回。”
“可能人的潜力需要被激发。”我自嘲。
“这把匕首,是我出嫁北吴前,你敬爱的父皇送给我的。他遣人请西域奇匠精心打造,四处广寻宝珠,集齐七种颜色镶嵌于匕首之上。你看,好看吗?”她将匕首凑近烛火,刀刃溅起冷冷的光,“你知道,我去北吴之前,他对我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一直以来都像个傻瓜呀。
“他说,是他对不起我,但北吴永远都是我的后盾,他绝不会让我受委屈。”
这话说的,不是很温情吗。
“可是我被殷向禹一纸休书赶回来,他可有帮我出头?北吴退兵,他也退兵,呵。”
皇考此举,我也觉得有愧**阳,当时萧珉告诉我,若皇考集中兵力追击北吴,魏家在煦都一定会有动作,皇考必须先清除魏家。
“攘外必先安内,父皇要先把内政清理好。如果当初他执意追击,只怕魏家会有举动,届时兵力几乎集中在北疆,皇城岂不岌岌可危。而且,去年燕王扶持北吴太子遗孤,持太子宝印于郓州起义,我想他当初写休书,也是有苦衷的…….应该……应该是为了取得祯王的信任,隐忍谋划,伺机而动。”
“所以啊,权力、皇位都比我重要,我就是一颗棋子而已。”
我默然,这话,不错,父皇、燕王,都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敏阳。父皇送她与北吴和亲,在她被休后顾及朝局按兵不动;燕王写休书,也是为了得到祯王信任,秘密保护太子遗孤。他们有自己的家国大义要成全,而代价都是牺牲了敏阳。
女子无辜。
“我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年幼时的自己。他们也说,会让我一生自在无忧,不为其他纷扰的世界牵绊。可他们,食言了。母皇,大哥,他们的信用是给天下百姓的,不是给我的。”她说着,同一种极其轻蔑和不屑的语气说着,“可我,也是她的亲生女儿,是他唯一的嫡亲妹妹。”
她走到窗边,雪越下越大,不时有雪花飘进来,落在窗台案几上,很快就融化了。我的手在被窝里摸索,不禁懊恼自己睡觉不安分,那东西不知被踹到哪去了。
“三郎与我情投意合,他们顾忌魏家,阻挠我们,我理解。可三郎是庶出,且自幼体弱多病,魏家的事他哪里知道半分,为什么就不能留他一命,非要赶尽杀绝呢。”
魏三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但皇考不该背锅,出于子女本能,我辩白道:“魏三公子是病逝的,并非父皇逼迫。”
敏阳本看着窗外,听了我的话,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们真是把你保护得很天真啊。魏党势力分布盘踞,魏家一灭,群龙无首,七零八落,若是继续一路追杀打击,必能重创。若三郎活着,难保不会有人挟三郎接管魏家剩余的力量。你父皇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斩草就要除根。”她的笑容渐渐沉下去,冷笑道,“不过他还是不够狠心,没除干净。”
不会的,父皇不是这样无情的人,我扯着嗓子喊道:“这是你的臆测,没有证据说父皇杀了魏三,只是他刚好在那个节骨眼病死了!”
“三郎虽是庶出,不受兄长待见,可魏家在他身上,该请的名医、该用的名药,不曾吝惜过半分,若非三郎自知难逃一死,不愿我为难,又怎会不肯吃药,速速求死。”
原来敏阳什么都知道,那时她的漠不关心,是因为早看透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父皇的决定,所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殷向禹,他和三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若说三郎是春日的溪涧,细腻沉静,那他就是奔流的江海,浩荡不驯。我本以为自己会孤苦无依老死异乡,是他让我知道,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她缓缓走来,像往常一样摸着我的头,“你能知道赤脚走在冰天雪地,突然有了一团炭火的感觉吗?我欣喜地靠近,取暖,紧紧依偎,他就是我全部的依靠,我以为,自己总算还有个好结局,皇兄还是在尽力替我着想,为我择了一个好夫婿的。”
她突然揪紧我的头发用力向后拽,逼着我仰视她。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一下竟如此怖人。
“你能明白当我兴冲冲靠近那团炭火,它竟然灭了,还把我推进了冰窖的感觉吗?就连我六个月大的孩子,都离我而去……你知道世人怎么说我吗?说我是弃妇,我是南卫的耻辱。”
她睁大了眼睛,盛不住的怒气顺着眼泪一起滚落。
看到她这样,我心好疼,急切地想跟她解释,想让她不要那么生气,不要那么难过,一直以来,她都是我敬爱的姑姑,我们没有看低过她。“我从未听到这样的言辞!你是为国出嫁,是南卫的英雄。世人以为燕王休妻是为了攀附权位,他的所为被人不齿,没有人侮辱过你呀。”
“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的天真。“她说这话时,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你听到的,全是皇兄他们想让你听见的。皇兄想补偿我,再给我安排亲事,可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避之不及,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你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整了整我的头发。我终于在被窝里摸到了萧珉临走前送我的发钗,而匕首再一次贴近我的脖子。
敏阳目光透露出一丝冰冷,冰凉的刀刃再一次贴上我的脖颈:“原本我也该像你一样,无忧无虑地活在他们创造的温床里,自由自在地长大,跟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不用去考虑那些纷纷扰扰的利来利往,更不用因为那些牺牲自己的幸福。“她顿了顿,我感觉脖子上有血渗出,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你不同啊,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她分明是看着我,却说,“母皇,皇兄,我偏要打破你们给齐姝建造的华胥国,我偏要让她坐上那个牢笼一样的位置,一生囚禁于其中,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